冬月初六,大雪節氣,天子以皇長子睿王為正使,開京南永定門,率百官迎逸王、鎮北侯得勝大軍回朝。
侯府提前了三天就得了消息,宮裡頭特地派了有臉面的大太監來通報,宦官滿臉的喜色,大大恭維了一番,指揮禁軍把皇帝賞賜下來的金銀寶物一箱箱擡進了府裡。
府裡自然是歡天喜地,戰場兇險,易去難回,将門世家裡,但凡郎君出兵平安歸來,都是要阖府歡慶的。
回朝的當天,京城落了一場小雪,寒風刺骨,逸王一行入了城,繁瑣迎接禮節完畢,又馬不停蹄入宮觐見皇帝。
高馬金甲浩浩蕩蕩湧往宮門,不多時,前行領軍隊伍盡數入了城,半刻後,數十輛囚車被後随大軍押解着,進入百姓簇擁的大道。
囚車中枷鎖加身的人全部蓬頭垢面,身上散發出陣陣惡臭,單薄囚衣扛不住北地天寒,無一例外發着抖。
車輪軋過覆着雪泥的地面,留下延綿的猩紅痕迹,沒有将領進城時的熱鬧隆重,後進軍隊的兵士沒有任何言語與笑意,行進間隻聽得見盔甲兵器摩擦的聲響,壓抑的肅殺氛圍下,兩道的百姓無人敢揚聲喧嘩。
主道兩側凡是建了雙層以上的茶樓酒樓,全都客滿,人群圍在欄杆邊向下張望。
段素靈半撩開惟帽長紗,眼神冰冷,緊盯每一輛緩慢經過的囚車,直到最後一輛消失在視線範圍,收回手,轉身離去。
…
申時中,珠玉院的大門被敲響。
門房拔了門闩,探頭出來。
來人是潤安堂的管事,剛撣落掉身上的雪:“快去通報一聲,侯爺回府大喜,太夫人吩咐了,今個兒晚上要給辦家宴侯爺接風洗塵,叫各院主子都準備準備,若是玉姑娘身子方便,晚些也請過去。”
說着大喜,但頗有些漫不經心。
門房應了,連忙跑進院裡,過了半刻鐘,出來回話:
“真是不巧,還勞煩管事的回禀太夫人,我們姑娘這些日子一直病着,兩刻鐘前剛服下藥,睡下了,怕是起不來身,明日定去向太夫人和侯爺請罪。”
潤安堂的管事卻不見愠色,反而點了點頭:“姑娘既身體不适,便休息着,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太夫人最是通情達理,怎會叫姑娘因為這點小事謝罪,你胡言亂語,也不怕打了嘴。”
他是從老太君跟前領命出來的,知道上頭膈應誰、厭煩誰,珠玉院的這位倒也識趣,懂得不去礙他們侯府正頭主子的眼。
門房連連應是:“管事的說的是,是我糊塗,亂說一氣,您大人有大量,繞小的這一回。”
潤安堂管事冷哼一聲,仰着下巴走了。
雪粒還在往下掉,珠玉院的大門再次閉阖。
段素靈接過廊下婢子遞來的呈藥托盤,後者低聲幾句“外頭打發了”,她聽罷,颔首表示知曉,走回卧房裡。
玉憐脂窩在美人榻上,身上裹了厚厚的絨被,頭朝着通向外頭雪地的琉璃花窗,眼神怔愣,正發着呆。
“姑娘,該用藥了。”段素靈把藥放到靠近她的小桌上。
玉憐脂沒動彈,聲音輕飄飄的:“他還沒回到嗎?”
段素靈垂下眼:“……還沒有,約莫還要一兩個時辰。”
大軍午時入的城,整頓軍營兵馬需要耗費時間,謝硯深是主帥,還得進宮謝恩議事,現在天剛要擦黑,時間還早。
玉憐脂搖搖晃晃地扭回身,厚被團着她,像一顆軟蓬蓬顫動的毛球。
天冷,她人也懶下來,根本不想伸手,腦袋往前伸,眼巴巴地望向面前的人。
段素靈無奈地搖頭,端着藥碗遞到她嘴邊。
喝完藥,玉憐脂攏緊身上的獸絨被,慢吞吞倒在榻上,閉眼。
段素靈在旁邊守了半盞茶,等玉憐脂的呼吸漸漸平穩,她起身收了藥碗和托盤。
轉身剛走出幾步,身後傳來夢呓一樣的低語。
“晚上他會派人來接我,阿姊就不要跟着去了。”
“先前我說的話,阿姊再好好想想。”
“呂叔和嬷嬷那邊,總是需要個主心骨的。”
“……”
段素靈僵在原地,沉默良久,擡手推開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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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憐脂服藥後會睡上一小段時間,秋冬時節,睡的時間比春夏要長上一些。
這回她不是自然醒來,而是被煙火爆竹燃放的響動給吵醒的。
眼睛勉力睜開一條縫隙,各色混雜的明光打在花窗琉璃上,一陣一陣地重複,稍暗一些時,下一波立刻頂上。
珠玉院在東邊,家宴舉辦的正廳離這裡有些距離,響動還這樣震耳,可見多麼熱鬧。
玉憐脂沒有叫人,獨個兒在被窩裡安靜地縮了一會兒,然後包着厚被慢慢爬起來,她的頭發倒是沒有睡亂,披散下來,兩頰和耳垂都帶着熏熱後的粉紅,鼻尖以下的地方埋在被子裡。
放煙火炮仗,說明家宴快結束了。
珠玉院後頭的小門也要開了。
果不其然,一盞茶之後,房門打開,段素靈臉色難看地走進來。
“謝侯身邊那個福明來了。”
玉憐脂擡頭,唇角的弧度很淡:“把那件狐絨的大氅拿來吧。”
主院那邊一直備有她的衣物,她懶得再更衣,索性裹嚴實點過去,今晚就在那邊沐浴。
段素靈給她穿戴好,拿上擋雪的油傘,一路護着她走到後門。
門已經半開了,福明帶着主院裡心腹的兩個婢女候在門檻外。
見到人,笑容立刻挂上:“姑娘!”
“侯爺回來了,一直念着您呢,等前院那邊熱鬧完了就回主院,讓我先來接您。”
玉憐脂微垂眼,點頭,跨出了小門。
她一句話不說,瞧着完全沒有什麼高興的樣子,站在她身後的段素靈面色也很冷。
福明的笑意立刻有些挂不住,眉頭不自覺皺了皺。
……這實在不應該是聽見心上人歸來的反應。
但仔細看過去,她眉眼間還帶着困倦疲憊。
或許是剛睡醒,神思還倦怠着。
整了整精神,福明恢複了燦爛的笑容:“姑娘,主院備了暖湯,過去了您用些。”
玉憐脂淡淡地:“嗯。”
另外兩個婢女一人撐起大傘,一人提了明燈,左右護着她,給她擋雪,往竹林小道上走。
段素靈站在門内,眼神跟着女娘纖弱的背影,面容半覆晦暗陰影。
福明朝她點了點頭,也轉身跟上去。
…
玉憐脂到了主院,先喝了暖身的甜湯,又等了小半個時辰,下人們準備好了沐浴的物什,她放下淺碗便去了浴房。
熱氣氤氲,水面上漂着層層疊疊的花瓣,取一十五種新鮮采摘的秋冬花卉,再混上三十種春夏采摘後曬幹留存的花粉,并一道特地調制、用以養身的藥粉香,按例撒入池中,一股酥人纏綿的奇香随着水中白霧不斷升騰上來。
玉憐脂伏在池邊,長發用玉钗盤起,周身通熱,她剛睡醒沒多久,在這池子裡呆了一刻鐘的功夫,又困乏了。
入京後的時日,常常心力交瘁,如今即将塵埃落定,她像是忽地失掉全身的力氣,除了表面功夫和必要說的話,她一句也不想多言,一步都不想多走,連往日喝的藥,也想就此撇了去。
橫豎,她時日也不多了,早年請段素靈已經過世的老師父給她診脈,說她若是悉心調理,少思少慮,能撐過二十四歲,才有享常人之壽的可能。
言下之意,就是活過二十四,也難長命,更何況過這道閻王坎已是難上加難。
入京前她便下了決心,早就不奢望什麼了。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把段素靈給勸走。
那日争執過後,這些日子,不管她怎麼勸,哪怕說重話,下命令,段素靈都是沉默以對,打定了主意不肯走,一副要她丢下她離京除非弄死她的犟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