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憐脂笑意淡淡,沒有一絲驚慌,屋内一坐一站,一個怒急如卷着浪潮襲來的狂風,另一個則完全像是海邊矗立的石塔,沉甯安靜。
“他應該還沒有完全知曉,但一定察覺到了什麼。”過了好一會兒,等段素靈氣息平穩些了,玉憐脂才開口。
而後,把昨天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平靜地闡述:“……昨日我和他吵架的時候,他很生氣,提到什麼坦誠相待,後來又說了些古怪的話,我當時也有些不清醒,今日醒了,才捋清楚他說過的話。”
“阿姊,他肯定知道了一些事情,隻不過,我也不确定他查到了多少。”
段素靈面容都有些扭曲:“……那邊,是什麼時候察覺的?”
“不知道,大抵這兩日?”玉憐脂答。
“怎麼察覺的?”
“不知道。”
一問,全是不知道。
段素靈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急的冒火:“姑娘!不,這樣不行,我們必須——”
“阿姊,”玉憐脂輕聲打斷她,“這回我是給你下通牒了,帶着京城裡的人,立刻走。”
“我們走了,你怎麼辦?!”段素靈對她極少有這樣疾言遽色的模樣,
“我要是抛下你,将來怎麼見東家和夫人?!您也說了,謝侯開始察覺了,紙包不住火,最多一月,不,半月!侯府的人就能把來龍去脈查個一清二楚!到那時候,侯府會怎麼對您?!”
玉憐脂垂下眼:“那又怎麼樣。”
“我說過了,我不怕死。”滿不在乎。
段素靈手心都要掐出血,抿緊唇,深呼吸幾回,揚起下颚,忽地說:
“姑娘,您想留下來,是因為心悅謝侯,舍不得吧?”
這一回,玉憐脂眼中淡然驟然破解,瞪大眼:“你……”
段素靈面若冰霜,幽幽緩道:“姑娘是個最能忍耐的人,昨日對主院那位大管事毫不客氣,又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打了謝侯,這絕不是您往日的做法,換作從前,就是謝侯雷霆大怒,姑娘也定然不會有半分波動。姑娘剛與謝侯一起時,行事萬般小心,說是戰戰兢兢也不為過,如今倒像是恃寵生嬌了一般,且您動手時,絲毫沒有猶豫,料定了謝侯一定不會對您怎麼樣。”
“而謝侯呢,您那幾巴掌,要換作别人想動手,哪裡還有活路,可謝侯卻生生忍了下來,您說他察覺到了什麼,可到現在,竟半根毫毛都不忍心動您。”
又輕笑一聲:“對了,您現在身上這件玄狐裘我先前沒見過,這種色澤的玄狐皮隻有北境大雪山裡才找得到,能得一小塊已是極難,這一整件狐裘少說價值千金,若我料的不錯,應當是謝侯又給您新置備的吧?謝侯如此愛重于您,想來,就算真的知道了您的所作所為,生一時的氣也罷了,怎麼可能殺了您。”
“這樣一說,您與謝侯,竟是兩情相悅,郎情妾意啊。”
玉憐脂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騰地站起身。
段素靈沒有停下的意思,又狠狠地捅了她最後一刀:
“也是,京城裡有榮華富貴,有權勢滔天的情郎護着您,疼着您,您怎麼還願意帶着兩具棺材辛辛苦苦遠走關外,去過那黃土飛沙的日子呢?”
“夠了!!”玉憐脂眼眶泛起赤紅,呼吸急促,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按在桌上,
“你不過是想激我罷了,我就算留下來,也絕不會苟活!”
段素靈喉中泛血:“您不願苟活,好,但您就是要死,也要和東家、夫人葬在一起!死在京城,謝侯說不準會把您的棺材移到謝氏的祖墳裡,在族譜上把您記成妾室,到時候,您生是玉氏的女兒,死卻是謝家來路不明的妾,到了下面,您還有什麼臉面給東家和夫人盡孝?!”
玉憐脂猛地怔住了,維持着撐身的姿勢,許久沒有回過神。
段素靈移步上前,把人扶着坐下來。
她眼中已經有淚,握住玉憐脂的肩頭,終于柔和了聲音,帶着哽咽:
“這些日子我總是出府,就是打探消息的,過幾日,就是冬祭了,這次冬祭,會和太皇太後的喪禮并作一處,等入了山,品階高些的官員都要到指定的地方跟随皇帝齋禮,不能出來,有好一段日子脫不了身,謝侯也不例外,這是離開京城最好的機會。隻要您能想辦法從行宮出來,我立刻就能帶您出京畿。”
玉憐脂愣愣地看着她,唇瓣微微顫動。
“姑娘,瑤兒!别再倔了,别再為難你自己了,你阿爹阿娘都在等你,我們走吧,你信我,我們一定走得成!”段素靈眼尾滑下淚,她很少有哭泣的時候,即使現在心緒波動到極緻,也隻有兩列薄薄淚珠流下。
聽見“瑤兒”的時候,玉憐脂睜大了眼,等她說完話,半晌,倏地朝前傾身。
撲進了面前人的懷裡,痛哭出聲。
——
大雪紛飛,冬祭開拔隆重壯觀的景象再一次在映入京城百姓眼中。
不同于以往的是,這一回,上至皇帝的龍辇,下至官員随行裝載物什的小車,全部或蒙或挂白布,前行禁軍之後,太皇太後的靈車行于萬乘之前,莊嚴肅穆。
浩蕩隊伍緩緩湧向真皇山的方向,蜿蜒而去,如同遠方沖奔入海的洪流。
與此同時,京城與京畿交界的地方,駿馬飛馳入了驿站,剛剛駐停。
一行數個大漢,身上的衣物打眼看過去便知不凡,店家連忙招呼幾個夥計,殷勤跑上前牽過馬。
“五間上房,把酒菜熱水都備齊了!”領頭的漢子呼喝一聲,抛過去一錠銀子。
“好嘞!”店家歡天喜地接過銀兩,笑眯眯轉頭跑回去招呼人準備。
漢子搖搖頭,收回眼神,看向另一旁一路過來都臉色鐵青的男人,小心開口:
“福總管?焦田莊在京畿之外,位置也偏,一時半會也到不了,現在下着大雪,再不停下來休息,不說兄弟們,馬也受不住啊。”
福明回過神,偏首看了他一眼,最後壓緊聲:“我們必須盡快趕到。”
“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