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張臉的肉皮似乎都僵硬,視線鎖住不遠處的安平伯夫人。
掀唇,聲音蒼老沙啞,緩緩開口:“……當年,無數名醫聖手前來府中為我診治,都毫無用處,你久無孕息,嫁入府十年後,你說,聽聞雲山觀新任監院醫術了得,隻要服用他制成的靈丹,或許能延綿後嗣。後來,我聽你之言,服用那丹藥數年,終于,得了一子。過了兩年,又得了一女。但府裡除了你的兒女,再無旁的人有所出。”
安平伯夫人慌亂起來:“夫君,你……”
“我詢問那監院為何丹藥無用了,那監院便說,有兩個緣由,一來,丹藥烈性,與寅吃卯糧無異,是将我未來多年血氣凝聚一時,所以效用并不長久。二來,子嗣天定,你是我命定之人,我命中本無子,是你命中有子,更補旺我命格,機緣巧合才得以傳宗接代。”麻木瞥了一眼地上的清晖道人。
安平伯夫人顫聲:“夫君!你不能相信那些荒唐的話啊!我為你生兒育女這麼多年,我們……”
安平伯一步一步走近她,不管她辯解,自顧自接着說:“慶姗像你,便罷了,可慶吉越長越大,卻與我并不相像,但沒人懷疑,因為慶吉的腳背上,有和我一模一樣的四顆痣印,都說,那是父子胎記。”
“是啊!胎記做不得假的,慶吉就是你的血脈……啊!!”臉猛然被狠狠扇過。
武婢站在兩側鉗制住她的雙手,安平伯夫人還是被一巴掌打得差點摔在地上。
安平伯心口劇痛,胸膛不斷起伏着,雙眼赤紅無比,老淚縱橫:“賤人!你還敢騙我!!”
福明站在幾步外,開口:“我們找來了京中最有資曆的仵作還有大夫,伯爺也自己找了幾位醫者前來,均能驗證,趙慶吉腳背上的四顆痣印,乃是人為刺燙出來的疤點,而非天生的胎記。”
說完朝旁一揮手,押着清晖道人的親兵得令,将人扯着擡起頭,又拿了幹淨的濕布擦幹他的臉,再弄開遮住面的亂發。
王老太君坐直身,雙眼微眯看過去,數秒,驟然失色。
清晖道人剃了滿面白須的面容,縱然衰老,但和趙慶吉明顯有六七分相像。
尤其是兩人的下半張臉,簡直是一模一樣。
安平伯顯然已經見過,并無意外之色,隻是更加頹靡,一旁跟來的趙府管家連忙上前扶他。
安平伯夫人徹底軟癱下來,頭深深低着,看不清表情。
事已至此,王老太君深呼吸許久,打開了那張供狀,看完供狀時,手已經發抖,而後又再去看劉姨娘的遺書。
眼珠抖着來回,良久,一聲長泣,揚手将兩張紙狠狠扔向右側:“我待你不薄啊!!”
“你這個,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待你如親妹,你……你竟然恩将仇報……!”說話都艱難,此刻真正誅心碎魄,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哪裡對不起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害我!!”
撐着桌案起身,目中赤色畢露,立即就要去撕殺了仇人。
方跌撞走出幾步,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在廳中響起。
半跪在地上的安平伯夫人緩緩擡起頭,眼中兇光猙獰:“我狼心狗肺?”
“我恩将仇報?”咬牙怨怒,再無僞飾。
她的神情駭人至極,硬生生将王老太君撼在原地,離得最近的安平伯都為之一震。
“當年,我将要及笄,家中為我相看姻緣,原本,看中了一個年紀輕輕便科考榜上有名的舉子,雖然當時那人家中敗落,不複風光,可他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後來果真金榜題名,便是如今的河東轉運使!”安平伯夫人泣血怨訴,死死盯着王老太君,
“是你的好父親,他與安平伯府的老家主是同窗,王家和趙家又是世交,安平伯府的兒媳快死了,要續弦新的少夫人,老伯爺便讓你爹為他兒子做媒,說知道晉陽王家有好幾個正當齡待嫁的女孩,你爹呢,轉頭就找了我父母,讓我嫁去安平伯府做繼室!”
“就因為我家中是最敗落的旁支,我爹娘無法拒絕,就因為在老宅裡,我性情看着最溫順,我最與世無争,因為我事事都順着你的脾氣,我與你算是最合得來!所以你爹覺得,把我許給安平伯府,既做了人情,又給你送了個最好的陪伴和助力!就因為這些,我不過十四,就要嫁給一個能當我爹的男人做續弦!!”
“你待我如親妹?若你真的待我如親妹,我得了這樣惡心的姻緣,你怎麼問都不問一句?!你憑什麼說我恩将仇報?!你們王家對我有什麼恩情!我恨你!我恨你!!!”怨恨嘶吼。
王老太君渾身發抖,耳鳴如蟬,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回過神。
面露瘋狂的安平伯夫人已經全然不管不顧,轉過頭,矛頭直指幾步外的安平伯:
“你說我是賤人?那你是什麼?我找别的男人生兒育女有什麼不對!趙全祿!你這個沒種的死閹人!脫了衣服除了趴我身上像豬一樣拱完哆嗦兩下就沒氣兒了你還能做什麼!我給你們趙家生了兩個孩子,兩個!你才是恩将仇報的白眼狼!你都絕種了還能有跟你姓的後嗣,你燒高香叩頭拜我吧你!”
安平伯猛地睜大眼,一瞬間從脖子到頭頂全部通紅漲紫,哆哆嗦嗦擡手指着地上的安平伯夫人,數秒搖晃,轟然向後倒去。
“老爺!”趙府管家哀嚎,一旁的護衛們連忙上前,先往安平伯口中塞了一顆藥丸,随後将人擡下去,大夫已經在屋外候着了。
王老太君眼角滑淚,看着安平伯躺着出了屋子,扭過頭,對地上冷笑頻頻的安平伯夫人,咬牙:
“就算是這樣,可你婚嫁的事,我從不知情!又不是我做主将你嫁到安平伯府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怨,也隻能怨你親生爹娘,我父親就算選中你,也不會強逼,安平伯府是世家勳貴,你敢說不是你爹娘貪圖伯府财勢,又想讓我父親助力你們家,才答應這門親事的!”
安平伯夫人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狡辯!利誘和威逼有什麼區别?!我爹娘要是不答應,你父親隻需要擺兩個臉色,我們家的處境馬上就會更難過!你這種高高在上的人懂什麼?!”
“你們一句話,多少人就要戰戰兢兢,你們擺一下手,底下的人恨不得使勁渾身解數把你們捧到天上去!你知道我最恨你什麼嗎,我最恨的,就是你和你爹這副什麼都占了,什麼都搶了,拿着刀架在别人脖子上,逼人就範,卻還要說是他人不知好歹的嘴臉!!”
“你委屈是嗎?你怨恨是嗎?誰讓你是你爹娘的掌上明珠呢?看見你這個蠢貨被我耍的團團轉還感恩戴德,我比直接報複他們還要痛快!”安平伯夫人仰首大笑,
“要怪就怪你自己太蠢!怪你自己自以為是!被你折磨多年的奴婢竟然還敢留在身邊伺候!那些年,到處都有人說你是不生珠的蚌,不下蛋的雞!你在這府裡,婆母公爹的冷眼,丈夫也對你大失所望,納了個妾室沒幾月就懷上了,你這個名門出身、目空一切的正妻卻是什麼靈丹妙藥灌下去都毫無用處,連你爹娘都對你絕望了,你再不願,也隻能咬着牙認妾生的庶子做兒子!那十多年裡,在我最難熬的時候,隻要想想你的處境,我就好多了,恨不得擺宴席來慶祝呢!哈哈哈哈——”
“賤人!!”王老太君猛地沖上前,手臂剛高高揚起,下一刻,卻猛地僵住。
人踉跄兩步,兩眼一翻,直直朝後倒下。
“太夫人!!”
“大夫!快叫大夫啊!!”
“快去請大夫!”
廳内兵荒馬亂,隻有安平伯夫人,跪在地上,笑出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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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凝空,京城一角忽然赤光大燃,龍卷黑霧直沖天際。
望火樓敲響警鑼,潛火隊兵士急奔火情處。
“走水了!”
“是安平伯府!安平伯府走水了!”
“快去救火!”
“……”
京城南坊,城門客棧。
客房内隻點了一盞油燈,蒙着面的漢子将手上包袱地向前遞去:“這裡頭有雁戶的路引,還有盤纏,足夠你去别的地方安頓了。”
他對面站着的女子面容非常清秀,眉眼間卻帶着深深的憔悴,看着那個包裹,驚喜,又小心翼翼:“你,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蒙面漢子聲音渾厚,揚了揚手裡的包袱:“不是你該問的就别問,你做事,我們付報酬,兩清。”
林鳴翠一驚,連忙接過那個包袱,帶着歉意:“是是!對不住,這位大哥,我隻是想知道恩人是誰,是我不知輕重。”
而後低頭,緊緊抱着懷裡的包裹。
有了這些,她終于能逃出安平伯府那個魔窟了。
三年前趙慶吉把她強搶回府,在伯府的後宅裡,她不知道受了多少非人的磋磨,無數個把繩子甩到梁上又扯下來的夜裡,她都不知道是怎麼撐下去的。
或許是老天聽到了她的怨恨,兩月前,突然有個府裡素不相識的外院管事婆子來找到她,說知道她生不如死,問她想不想逃出生天。
那時,她才又因為不肯迎合趙慶吉,被一頓毒打過,但她不敢相信任何人,因為趙慶吉曾經故意把她放出府,又在她快逃出京城的時候把她拖回來狠狠折磨。
她已經怕了。
但那婆子沒有立刻離去,而是冷冷看着她說,反正她留在伯府裡,早晚也就是個橫死,還不如搏一搏。
掙紮了數日,她咬牙答應了,那婆子便要她留心趙慶吉的動向,時刻向她通報。
終于,某一天,趙慶吉又出門喝花酒,依舊多日未歸,過了兩日,安平伯忽然發怒,斥責了安平伯夫人,要把兒子找回來,這些消息,她都第一時間告訴了那婆子。
沒想到,過了幾日,竟傳回來趙慶吉失蹤的消息。
林鳴翠心驚膽戰地在伯府後院等着,一直到今晚,一把大火不知怎的燒了起來,多日不見她的那個管事婆子又出現了,趁着府裡混亂不堪,将她帶了出來,指引她到南邊城門的客棧,說有人等着她。
她沒得選了,隻能繼續往下走,一路跑到現在這個客棧裡來,推開房門,就是一個蒙面大漢站在屋裡,她差點轉身想跑,後來被拉了回來。
“我,我就這麼走了,安平伯府會不會……”林鳴翠紅着眼眶,隻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戰戰兢兢的夢。
蒙面漢子冷語:“趙慶吉完了,安平伯府也沒力氣追查你一個逃妾,外頭天高海闊,路引也是蓋了官章的,換了新身份,你自尋去路就是,隻要你不跑回原籍,就不會有事。”
“不回不回!”林鳴翠連忙說道,而後,緩緩垂下頭,将包袱摟得更緊,像是抱着救命稻草,“我絕不再回去。”
從她爹娘、她以為的良人,聯手把她賣了開始,她就再也不會回去了。
“城門五更才開,你且等着吧。”漢子說完這句,轉身出了房門。
房門閉合,林鳴翠緩緩坐下,慢慢打開包袱,看着裡面放的齊整的路引和盤纏,猛地俯在桌上,痛哭出聲。
馬匹停在客棧門口,漢子翻身上馬,一把扯掉蒙面的黑巾,吐出口氣。
遠處點點火光,是城裡夜禁巡邏的官兵。
漢子眺目看了看,從懷裡掏出侯府腰牌,在腰帶上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