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早已用水浸泡過的黃檗和皂鬥各自加火煎熬,又取出胭脂加水浸出代表威嚴、尊貴和吉祥的妃色,然後将黃檗、皂鬥和胭脂浸制出的染汁分别用大盆盛裝,再将原始的白色紙張依次入盆拖染。
那抹青色的身影忙忙碌碌,清麗而生機。江岑許在一旁靜靜看着,想來她之前送到大福殿的那張信紙就是這麼制的,原是如此繁瑣,從一開始在橙紅夕陽下和宣凝郡主一起,到最後皎皎月色間獨自專注。她始終悠悠轉轉地做着,繁瑣好像也成了她眸中期待和歡欣的留痕。
薛适這次做了很多種顔色備用,将染好的紙一一鋪在橫杆,等晾幹後便能用了。
“殿下?您還沒去休息呀。”
夜風吹曳着垂晾的紙箋,薛适看見江岑許站在其間,面容時隐時現,不免有些意外。
“怪不得眼底青黑,原來都把精力用在了這些無用的事上。”江岑許嘲弄地笑了聲,“連幫宣凝郡主給蕭乘風寫信都這麼用心,你該不會想擠掉蕭乘風,做本宮的驸馬吧?”
她果然不信是寫給安親王的,真是難騙啊。
“殿下誤會了,我隻是覺得郡主這個信用自己制的紙寫更合适。而且,殿下不是想學書法嗎,用些不一樣的紙,殿下學起來心情好。”
“你倒是會替本宮考慮。”明明是好話,薛适卻覺得語調怪得很。
江岑許擡手扶住了眼前被風吹曳的紙箋,面容再次被遮掩,薛适隻能聽見江岑許的聲音帶着危險的意味,分不清是警告還是威脅:“薛待诏,在這宮中,你最好安分點,别太張揚。與其整日想本宮會不會誤會,不如猜猜你哪天要是死了,會是因為什麼。”
怎麼動不動就說她會死呐。
薛适想了想,躊躇道:“殿下你是不是吃蕭世子的醋了?你别擔心,郡主隻是表達一下歉意,畢竟是蕭世子把郡主從遊目院帶回來的……”
“殿下?”
對面遲遲沒有傳來聲音,薛适等了等,才輕輕掀開了紙,發現早已空無一人,隻餘滿地月影。
接下來幾天,江岑許都沒有放她離開宣微殿的意思,她要教書法也被對方以各種奇奇怪怪的理由給拒絕了。
薛适雖然每天過得戰戰兢兢,但日子倒是如常,除了睡得比以前都好讓薛适有點意外。
這日,薛适照常去蓬萊殿給明皇後送抄寫的佛經,恰好昭景帝和明相也在。
“朕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錯,沒想到薛待诏不僅能讓朕的五公主苦練書法,就連宣凝也對薛待诏的本事贊不絕口。她們倆一向肆意妄為,最是讓朕頭疼。”
想來是給宣凝郡主制紙的事傳到了昭景帝耳中。薛适略一思忖,恭敬道:“能得五公主和宣凝郡主賞識,是臣之幸。兩位殿下也是喜愛皇上,知道萬事都有皇上護着,才敢于露出女兒家爛漫無憂的性情。倒是現在因為臣,兩位殿下整日練習書法,看着都不似以前活潑,感覺這宮裡,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
這話說得讨巧,昭景帝聽後龍顔甚悅,隻道女兒家長大了,沉靜一些也是好的。
明相也笑着開口:“這樣看來,等離宮修成,兩位殿下也能一起參與主殿照壁的題寫了。不過,薛适這小子一向不經誇,皇上可得多去崇文館看着他,免得他受了皇上的厚贊失了分寸,教起五公主再不比從前仔細。”
薛适知道自己這個姨丈素來端謹,應是覺得她剛才面對昭景帝的誇獎表現得不夠謙虛,才又替她找補了幾句。
昭景帝聽後卻是溫聲笑了笑:“朕倒不擔心薛待诏,就怕小五頑劣,堅持不了多久。”說到這,昭景帝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朝一旁的貼身宦官問道,“奚玄,崇文館是不是快要隻上馬球課了?”
“啟禀皇上,是的。今年的春蒐定在四月初,半月之後崇文館将依照往年習慣開始停掉其它課程,專上馬球課。”
本朝一向注重狩獵,春夏秋冬各一次,而一個月之後就是春蒐。每當春蒐前的半個月,崇文館都會停掉其它課程,專門上馬球課,好讓各個皇子公主、世家少爺進一步提高對馬匹的操縱能力,為提前适應春蒐做好準備。
除此之外,春蒐還有一個不成文的傳統。春為始,萬物生,故大益曆代皇帝往往會在這之後立下太子。
昭景帝點點頭:“如此,敏達也該解禁了。這麼一想,好像從李待诏請辭之後,朕很久都沒去崇文館檢查課業了,指不定都多懈怠呢,多虧明相提了一嘴,不然朕都忘了。剛好近日朝中事少,停課之前朕也好看看他們這段日子都學得怎麼樣,尤其書法,朕甚是期待啊。”
昭景帝一句期待,薛适覺得自己已經在閻王爺的生死簿那排隊了。隻有半個月,要怎麼才能讓五公主答應練習?到時候怕是會小命不保,徹底露餡。
她忽然就想到了江岑許之前說的話,讓自己别太張揚,否則哪天死了,都不知是因為什麼。彼時隻覺五公主是在吃蕭世子的醋,現在薛适卻有些感慨,江岑許怕不是哪裡來的神仙,說得這麼準。
聯想到遊目院之事江岑許那迂回深沉的心思,薛适突發奇想,試着用江岑許的方式回想了下這句話。
宣凝郡主畢竟和崇文館其他世家貴族不同,身份尊貴。難道……五公主是想說給宣凝郡主制紙這事太張揚了,警告自己應低調些?
江岑許回到宣微殿時,就見薛适正坐在案前奮筆疾書。
見她進來,青衣身影眸光一亮:“殿下,你回來啦。”
江岑許目不斜視地從桌前經過:“本宮已經說過了,練習書法是随口的托辭,隻是為了讓父皇開心,你别再費力氣了,本宮是不會練的。”
“可是……皇上過段時間要檢查,殿下不怕被皇上責罰嗎?”
江岑許不在意地勾勾唇角:“本宮有什麼好怕的,到時就說是薛待诏教得太差,所以本宮才苦練無果。”
“……”
薛适對此早有預料,看來隻能用最後的辦法了。她深吸了口氣:“殿下,你看臣為你準備了什麼?我們可以練習寫這個,殿下你一定會喜歡。”
江岑許有心想看薛适還能有什麼小把戲,漫不經心地接過遞來的紙。
薛适用餘光細細觀察着對方的反應,卻見江岑許看過之後忽地笑着抿了抿唇,投向她的眼神像是染了幾分迷離的醉意:“不如……薛待诏念給本宮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