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深谙了江岑許的說話方式,薛适倒不像剛認識江岑許時那般提心吊膽,反而忍不住暗暗彎了彎唇,直接選擇将面前這人的話掐頭去尾——
嗯,殿下是不放心,所以特地過來接她的。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先前那道未知的幽怨目光似已消遁,薛适很是安心地一路跟着向前,時時緊繃戒備的身體也放松不少,都有心情好好去看看街景,上一次逛還是在中秋那天。
因而,薛适雖嘴上小聲向江岑許說着今日的所有情況,但眼睛卻緊緊跟随着街上各式各樣的熱鬧。
江岑許餘光看在眼裡,腳下步伐悄然移向薛适感興趣的攤位,不動聲色地護着她小心翼翼穿過人群。
遠遠看去,那是個口技攤子,攤前圍了不少人。攤主是個四十出頭的漢子,僅憑自己一人,卻惟妙惟肖地再現了各個年齡段的女子聲音,從青澀豆蔻到溫婉少婦,甚至還穿插了八哥有些刺耳的叫聲。
“郎君郎君!思慕思慕!”“八哥”遍遍重複着。
“美嬌娘”否認:“沒……沒有!你别亂說!”
“是了,畢竟三年前,可是這美嬌娘誤以為這郎君是殺父仇人,遠嫁而來隻為親手将人送進大牢。”口技人切換回自己原本醇厚的聲線,旁白道,“故而,又何來思慕呐。”
“郎君郎君!思慕思慕!”“八哥”卻依然固執地尖着嗓子,遍遍重複。
……
等薛适和江岑許好不容易擠過人潮湊到攤前時,口技人已經準備收攤,兩人隻好離開,繼續往馬車走。
“沒聽到結局,很遺憾?”
“八哥”的聲音再度落在耳側,薛适驚地猛然擡頭:“殿……殿下?你……”
面具之下看不清江岑許的神色,隻能看見她雙唇張張合合,與剛才口技人如出一轍的“八哥”聲音便源源吐露:“又不難,本宮憑什麼不會?”
“殿下厲害!”薛适覺得江岑許簡直深藏不露,無所不能。
她清了清嗓,打算學着口技人旁白的醇厚聲線,配合道:“微臣不遺憾,因為結局顯而易見。”
“哦?什麼結局?”“江八哥”問道。
“那位姑娘,慕戀她的郎君。”
薛适頗有幾分說書的腔調,悠悠開口:“不然,大仇得報之後何不回到家鄉?反而三年來一直留在這。想必是在等她的郎君出來,好彌補一番,求得原諒。”
“薛待诏倒會想象,想必很會寫話本。”“江八哥”切換回江岑許,譏诮地笑了笑,“等回長安,薛待诏不如寫出戲給本宮看看?”
薛适倒是聽出了江岑許話中的情緒,看來她不喜歡這個版本的結局,那她覺得該是什麼樣的呐。
薛适本想問問,但江岑許一上馬車就阖上了眼,想來傷沒好又走了這麼久的路,身子應該很虛弱,薛适便沒再問,隻蹑手蹑腳地靠在一旁,靜靜看着她。
今天的江岑許沒有着平日常穿的鮮豔顔色,而是一反常态地穿了黑,襯得整個人更加冷冽英挺,給人一種男生女相……不對,是——
想到這,薛适百轉的思緒忽地一滞。
她剛才的第一反應,為什麼會覺得江岑許男生女相?
一瞬間,種種細密紛繁的零碎畫面如團團牽理不清的繩結,彼此糾織纏繞着,迫得薛适看向江岑許的目光不自覺地又深綿了幾分。
蓦地,胳膊忽然一痛,身旁江岑許已睜開眼,将她整個人扯到了胸前。
“别看了。”江岑許似笑非笑地看向薛适,然後擡手一點一點将薛适額上的發帶扯下,覆在眼前。
遮蔽的視線,無聲放大了薛适急促鼓曳的心跳,她緊張得顫了下身,剛想趕緊開口,耳畔卻已先一步熨過身旁人溫熱的氣息,江岑許扣着她的後頸,微微側過貼近,含笑的語調沉啞而邪氣。
“本宮傷還沒好,而且在車裡,不方便。”
“?”
薛适聽得直接大腦一片空白,一顆心跳得更加厲害,連動也不敢,身子僵硬,重而疼。
終于到了刺史府,薛适匆匆同江岑許道了聲“殿下好眠”,就急急跳下馬車回房了。
江岑許默默将薛适绯紅的頰色看在眼裡,勾了勾唇。
然而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薛适都沒怎麼見過江岑許,就連臨辭也很少出現。
薛适則日日照舊,白天和江措一起在請願寺門口擺攤,收攤後則借着改賦的名義從清彌法師那打探消息。
這段時間,薛适根據清彌法師先前的提示,特意将代筆客人相對好實現的心願記下,如“希望生病的父親早日痊愈”,她便拿着自己這段時間代筆賺的銀子找城中最好的大夫開良藥;又如“願年末書院的詩文考試自己不再是倒數第一”,她便收攤後前去教導……
江措則是找人将這些宣揚,但又不抹滅請願人本身的努力,如父親痊愈離不開子女長久悉心的照顧;少年人詩文提高離不開他日日聞雞起舞的勤奮……
漸漸地,這些代筆的客人更加不依賴請願寺,隻覺很多事靠他們自己就可順遂如意,犯不着專門進寺花香火錢向清緣住持許願。頂多到薛适這求個用梵文寫的祈願符沾沾好運,還遠比香火錢便宜。
一切都在順利進行,直到有一天,攤前來了個客人。
“姑娘是……一直跟蹤我的那個人?”
眼前的女子雙十左右,鼻梁高挺,骨相優越,整個人明豔又飒爽,深邃的眼窩襯得她看向薛适的目光帶了些動人的妩媚。
隻是,如果能忽略掉其中些許幽怨的話。
薛适甫一對上這道目光,先前經常暗暗盯着她的那道視線立刻有了具體的實感。當時她本以為是江接的人,但眼下看這姑娘似乎不是。
“久仰了。本小姐阿雅,見過——薛公子?”阿雅擺明了默認自己跟蹤的事,出口的話雖語義上恭敬,語調卻是帶了明顯的敵意,還刻意在“薛公子”幾個字上加重了音調。
江措皺了皺眉,率先開口:“阿雅姑娘想代寫什麼?是祈求心願的梵文符紙,還是其它?”
阿雅面無表情地看了眼江措,最後又看向薛适,嘲諷道:“男人還真多。”
“嗯?”薛适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