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脫口而出的反駁突然一斷,顯然想到了什麼。
“從那裡逃出來的人自然有辦法尋回去。”秦九葉的聲音越發不急不緩,她要品味這把長刀一寸寸插入敵人身體中的滋味,“我當時也覺得奇怪,公子琰當年以影使身份徹查此事時,應當就已經讓人将那條通道封鎖了,多年過去裡面又為何會有屍骨?而且那些屍骨大都屬于身量不足的孩子,屍骨腐爛程度不一,前後跨度少說也有五六年之久,就算是狄墨應當也不會如此秘密行事,我那時曾困惑不解,直到近些天才想到了一種可能……”
丁渺猛地站起身來,因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身體幾乎緊貼着她的臉。她看不見他此刻扭曲猙獰的表情,她也懶得擡頭去看。
她的目光自始至終望着前方、望着被門窗擋住的外面的世界,目光中有種洗練過後的沉靜。
“你之所以将我囚禁在身邊,不隻是因為李樵,還因為你将我當做了旁人。而在我之前,你已經折磨囚禁過無數個似我這樣的女孩,你利用她們對你的善意,将已死之人的種種強加在她們身上、強迫她們成為你的家人,直到她們不堪忍受後死去。她們的白骨早已填滿了後山的洞窟,她們的靈魂困于其中日日悲泣,而犯下這不可饒恕之罪的你卻擺出一副情深脆弱的模樣,當真可笑又可悲。”
她在被困此處不久後便問了他那個問題,然而對方卻一直沒有“相認”,直到她将一切說破。她甚至覺得丁渺其實從未将她認錯,隻是在一遍又一遍的謊言中選擇了自欺欺人。他也知曉她根本不可能是那個女孩,就像七年前已經發生的一切根本無法挽回一樣。
“不,不是這樣的。都怪我,怪我不該給你下那藏嬰香……”他貼着她俯下身來,仰望她的神情中竟流露出一絲卑微,語氣像是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畢竟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你如果暫時忘了也不要緊,我都還記得呢。這麼多年過去了,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沒有忘記。你說你會帶我走,我就一直念着。關在地牢的那些日子念着,放出去後也念着,小時候念着,長大後也念着。我記了你整整七年,你可有一天記着我?”
秦九葉依舊不語。
她知曉眼下自己的沉默将是最烈的毒、最快的刀子,能轉瞬間切開對方牢不可破的一切。他像是一隻不斷蛻皮的蟲,一面在她腳下掙紮,一面扭動着自己破繭而出的醜陋身體。
“你送給我暖身的那塊炭火,我一直留在身邊,受刑時也牢牢攥在手中。不論經受何種折磨、受盡多少屈辱,隻要能兌現與你的約定,我都可以忍耐。可有人卑劣地利用了你留給我的一切,奪走了本該屬于我的人生。秦九葉,你的炭火明明是留給我的,你要帶走的人也是我。是你背棄了你的誓言,我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男子扭曲的質問聲在屋内回蕩,前所未有的傾吐令他大口喘着氣,早已失了平日裡遊刃有餘、進退有度的模樣。
秦九葉将這一切盡收眼底,許久才伸出手、輕輕撫上對方的臉頰。手下的肌膚因瘋狂情緒而變得有些燙人,在她觸碰到的瞬間不由自主地一顫,連同整個身體一并軟了下去。
“你之所以這般執着認定我,不就是因為在那荷花蕩中,我給了你半個艾草馍馍嗎?”
那半個艾草馍馍是來自萍水相逢之人、沒有摻雜任何利益私心的善意,就像當初那捧炭火一樣。
隻是這世間善意往往不得好報。
若賣炭翁的孫女沒有憐惜那個丁字營雜役、贈給他碎炭暖身,她和她的阿翁便不會被當做山莊通外的罪人而死無葬身之地。若她當初在璃心湖上沒有因為一時心軟,給了那書生半個艾草馍馍,她便不會招惹上這樣一個瘋子、被囚禁折磨。
漁人投谒,三顧成仇。
盲醫施藥的時候可會想到之後遭遇的背叛?這世間最珍貴的一念善心,有時得不到任何回報,還會招緻厄運纏身。
但那些悉發善念之人還是那樣做了,這才是那些善念如此珍貴的原因。
“可我會給你那半個艾草馍馍,不過是因為當年阿翁救起我後、給過我半塊糖糕。你将芸芸衆生比作蝼蟻,置他們與水深火熱中,不信這世間貧窮卑微之人能有一顆良善之心,又怎配得到這一切?”
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平和,她的心沒有為悲痛、憤怒、絕望所摧毀,而是在經曆者一切過後變得更加通透堅定。
“為什麼……”他在她的腳下搖擺、在她的掌中掙紮,祈求一個答案,“為什麼他可以從我這裡搶走的東西,我卻不能搶回來?”
他可以生來就是賤種,他可以認命自己就出生在地獄之中,他可以說服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不過隻是生而為人必經的輪回之苦。
可老天既然寫定了他的一生,又為何還要讓他看見甲十三的人生呢?
如果沒有甲十三的存在,他會認為自己的悲劇是注定的、不可逆轉的,但對方的存在使得一切都變成了一種嘲弄。
甲十三能逃出山莊、能拜師李青刀、能去見外面的世界、能遇到她……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卑劣地利用了那份老天賜下的善意,而那善意本該是留給他的。
“因為這就是你可望而不可求的東西,一份搶也搶不走的、無條件的愛。”
女子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在離他很近的地方炸裂開來,震得他頭暈目眩、耳鳴口苦,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幹嘔起來,半晌才有些滞緩地回頭望向房間中那隻臨時壘起的火塘,而後才注意到,那裡燃燒的東西并非柴秧而是暗紅色的炭火,而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早已随着煙氣在緊閉門窗的房間中堆積。
藏嬰香無疑是使人堕落沉淪的絕世奇毒,幽微難察更難解,便是意志最堅定之人也難抵抗。然而即使是朱覆雪那樣善于折磨人的魔頭也不會知曉,藏嬰香雖惡,卻能中和炭毒。這種奇詭隐秘之事唯有左鹚弟子白鬼傘那樣癡迷毒理之人才會費勁心思鑽研,而她好巧不巧,因為不自量力在那江湖水中走了一遭,所以得到了對方的“親傳”。
果然居的秦掌櫃向來謹小慎微,她為背離既有生活、踏入風浪中付出了代價,最終卻也是從那些危險中窺見了逃出生天的機會。
秦九葉緩緩起身,從丁渺腰間解下那把渴盼許久的鑰匙,一步步走向那扇通往自由的大門。
然而不過邁出三步,她的腳下便狠狠一痛。
男子的手牢牢攥着她的腳踝、力氣大得可怕,開口時聲音中竟還帶着笑意。
“殺了我,要麼便與我在這裡同歸于盡。”
垂死之人的執念無法消解,而藥力未消的身體軟弱無力、竟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秦九葉氣喘籲籲跌坐在地上。有一瞬間,她幾乎想要尋一把刀來,将對方的手狠狠剁下來、再将人大卸八塊。
但她終究沒有這麼做,對于一個一心求死之人來說,那樣隻會便宜了對方。她隻望着面前男子那雙已經開始發直的雙眼,随後緩緩靠近。
“好。他欠你的東西,我替他來還。”
丁渺仰起頭來、睜大了眼睛,在這個瘋狂與麻木同時存在的瞬間,他幾乎病态地期待着她用尖刀刺破他的皮肉、砍斷他的骨頭、挑出他的心髒。隻有這樣,他才能用自己的鮮血染污她的雙手、将她一并拖入地獄之中。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等來。
隻除了一點溫度,一點微弱卻無法驅散的溫度。
她抱了他。
“這就是他得到了、你卻沒有得到的東西。”
他怔怔望着她的眼睛,從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看到了一個扭曲模糊的自己。
“我已勘透野馥子的秘密。隻要我踏出這裡,一切都會結束。就算拼盡最後一口力氣,我也一定會阻止你。”
她在他耳邊輕聲說罷,随後結束了這個不帶任何感情、短暫如電的擁抱。
最後一點溫度也消散在空中,可七年前那塊被他緊緊握在手中的炭火突然毫無征兆地燃燒起來,又轉瞬間化為灰燼。他感覺到了那種無法逆轉的土崩瓦解,像是早已死亡的身體在一倏忽間腐朽成塵。
緊握的五指頹喪張開來,原來他從來不曾握住那塊炭火。
蒼白的日光照亮眼前,冷風迎面吹來,她的背影仿佛在晨光中燃燒起來一般,決絕離去、越來越遠。有那麼短短一個瞬間,他的手已經放在了袖中那把袖箭上,隻要扣下弩箭,飛矢便會射出、穿透她的身體、帶走她的靈魂,鳥兒将永遠不能飛向天空、逃離這個深淵。
他可以用死亡将她永遠留下,但他終究還是沒有扣下手指。
最後的機會稍縱即逝,被動過手腳的房門再次緊閉,将死亡與寂靜留在屋内。
他想,直到最後,他也仍然沒有被她說服。他隻是不知為何,又想起了那個将炭火遞到他手中的女孩,想起了接過炭火後牢牢攥在手中的自己。
他想,如果當初他們能逃出去就好了。
就像當初李青刀帶着甲十三逃出去那樣,就像很多年後、她帶着李樵逃離天下第一莊那樣。
但他終究沒有那樣的機會。
他不介意在她面前坦露完整的、醜陋的模樣,同那些被惡疾奪舍之人一樣,他本以為自己早已從内到外死去,驅使他行動的隻有毀滅一切的意志。但那天當她問他是否有過片刻留戀、想要停止一切的瞬間時,他還是說謊了。
他當然有過那樣的瞬間。
璃心湖的花船上,他用最後的邀請挽留她。如果那夜她肯留下來陪他看完那場煙火,或許他便會收手,甘願同她回到那個不起眼的小村子看一看,褪去書院和山莊的種種身份,就隻做個教書先生,閑時與她說說話、逗逗那些不知深淺的孩童,在甯靜平凡的歲月中老去……
西祭塔底陰暗潮濕、死氣沉沉,終年不見日光,他唯一能夠仰望到的生靈便是巨坑石壁上的小小苔花。苔花米小,兀自盛開。隻需要一點陽光、一點雨露,它便能活得舒展自洽,時刻感恩自己的存在。它從不渴望蛻變成一朵紅花,也不因自己生命的短暫而焦慮煎熬。它可以不屬于任何人,可以不遵守任何人的規則,它有它自己存在的意義。
這個世界本應該歸于這種安甯。
隻可惜,他已經永遠不可能擁有這樣的安甯。
丁渺翻過身、用最後一點力氣伸出手,推翻了那壘好的火塘。火星散落開來,紅彤彤的炭火散落一地,卻已從邊緣處開始發灰瓦解。
一味黑時猶有骨,十分紅處便成灰。他終究要在這場瘋狂中粉身碎骨了。
背靠西廂房的院角堆了三車炭火,似乎就是為了這場即将到來的盛大燃燒而存在的一般。真是可惜,他準備那些炭火,本是想同她一起等到春天到來呢。而今一整個冬天的炭火,卻要在一夕間燒盡了。
七年前那個冬末,賣炭翁和他的孫女終究還是沒有等到春天的到來。他們送來的炭火溫暖了山莊數個漫長冬夜,到頭來卻沒有人在意他們的消失,隻除了他。七年後的這個仲冬,身為天下第一莊的影使,他注定無法在山莊覆滅後存活于世,他會在這場災難結束過後消失在世人的認知中,直到最後也不會擁有自己的姓名。
他生來便沒有名字,死去也不必被人記下。他是這天地間一抹幽怨集成的影子。祛他良知者,物道也。誘他入魔者,天下也。若世道不改、世人愚蒙不開,似他這樣的人還會再次歸來。
他隻希望那時,還能有她這般頑強固執之人願意與他對抗。
“秦九葉,你會記得我的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