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記得。”思忖片刻之後劉奉典回話,“泰合二年的冬日裡,周按察憑着聖上親賜的玉佩進宮面了聖,離開之時正好跌倒在這階梯之下,那時的周按察真是狼狽至極。”
“是啊,狼狽。那時的周樂燊狼狽得很,真是讓朕見之不忍。”
昔年,光永侯府中共有兩位公子,長公子周荃瑾,字由晟。小公子周荃珝,字樂燊。
兩位公子的表字皆是由其叔父即歸德将軍周铎拟賜,一個意味着光明,一個代表着興盛,無一不蘊含着周铎對于兩位侄兒的諸多期許,無一不深藏着周铎對于光永侯府未來的期許。
可泰合元年到來的時候,光明被掩于西北黃沙之下,興盛一瞬化為枯朽。
由晟這一稱謂無人會再提,至于樂燊一字,本快與這個人一道被人遺忘了,可在泰合二年的時候卻再次被人提起。
提起此字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陳弘勉。
當時,他已即位近三年,對朝堂的把控程度卻始終不如意。将朝中諸多官吏的站位底細摸得越清楚,他越是覺得自己無人可用。
泰合二年冬,他捏着從淮甯呈入京的求朝廷撥款防汛赈災的奏章思來想去,最後向所有朝臣抛出一個問題——如何從根源處徹底解決淮甯水患?
淮甯,三河兩岸,春季汛期淮江洪水進入淮甯的寶金縣境内之後,在境内的水道曲折迂回,不能順利暢經高郵湖而入漢西江。入江水道與裡運河堤兩處存在的問題甚大,每年春季,淮甯以南諸縣的田地房屋都會因洪水傾灌而損失慘重。
每一年汛期過後,淮甯官吏都會上奏章禀明災情的嚴重程度并求朝廷下撥巨額救災款。這件事,在進德時期就已經形成慣例。
到了昌安時期,淮甯官吏以不想讓受災百姓流離失所需提前籌建避難居所以及時遷戶為由提前申報救災款項,一年又一年,淮甯地方的所報款項越發多。先帝每每收到類似奏章則直接交由中書與門下官吏自行議定對策。
數年來,修建堤壩有之,遷移易受災百姓有之,但直至泰合二年,淮甯水困卻始終未得解。
到了泰合二年,朝中官吏本欲照舊下撥款赈災,他卻出口将官吏們阻下。
他明白,救災款固然要撥,但撥再多救災款也隻是亡羊補牢,并不是長久之計。追根溯源,還是得先解決水患。
他提出的問題乃是舊問題,抛出之後并沒有在朝廷内部掀起什麼大的水花。為此,他在宣政殿放言,誰若呈出治水良策,便是平民百姓也得以朱衣賜。
此言一出,中書與門下官吏面面相觑,工部的人半是欣喜半是愁苦。十日不到,從朝堂内外收集而來的提議堆滿了正儀殿的禦案,他逐一翻過卻并未得到自己想要的良策。
直至那月末,周家二公子憑一枚雙魚銜珠玉佩進得宮門,邁入了正儀殿。
當時的周荃珝年近十八,還未至及冠之年,不知為什麼,他在見到周荃珝的時候竟無意識地喚出了那個傳聞中的表字。
“樂燊。”他喚。
面前的少年公子明明身量颀長,也正值京中子弟最為意氣風發的年紀,面色卻蒼白得很,淺淡眉眼間籠着一股老者才有的濃濃疲色與沉沉衰朽之氣。
不過十七餘歲而已,消瘦的脊背竟就有些佝偻了。内殿中幾方熏籠環繞暖意融融,可此人重裘而立,身上猶帶着霜寒。
“陛下,周家荃珝來還玉佩了。”周荃珝輕撩袍角端身跪在他的面前,雙手高舉着一枚雙魚銜珠玉佩。
“母親故去那年,陛下于百忙中抽身親至吊唁,不以位卑而遠小民,還以貼身之玉相贈,準許周荃珝日後攜玉進宮面聖,周荃珝銘感五内。”
“周荃珝此次進宮,實有兩為,其一,為交還玉佩,其二……”
在劉奉典将其手中玉佩接過後,周荃珝探手從衣袖裡取出一卷小冊。雙手托着小冊,周荃珝前額輕輕觸地。
“其二,是為獻策治水。”
泰合二年的冬日,氣溫與現在一樣的冷,那時的他并沒有像今日這樣坐到周荃珝近前來,他隻是端坐在禦座之上靜靜打量着殿中人,并未急着讓人起身。
周荃珝是在日中時入的宮,日入時分才離開。冬末的又一場雪追着周荃珝的腳後跟撲簌簌落滿了整個宮城,讓這人沒有來得及走出最近的一道宮門便被大雪落了滿頭。
他帶着劉奉典走出正儀殿時,正巧見到白衣白發的人影倒在雪地裡。
那日他讓人備了輿轎相送,也遣了禦醫進周府,後來禦醫回話說,周家二公子生了一場嚴重的熱病,連下榻之力都無。
再後來,他聽人回禀說,周二公子整三日未進水米,五日後方能下地走動。
他并未前去探望,因為他在那幾日端坐明堂,忙着在新拟出的幾道聖旨上加蓋上幾道大大的天子印。
在周荃珝卧床養病期間,朝中發生了不少事。
工部尚書羅朔與侍郎鄭辜彌接到了一則聖旨,聖旨上說,淮甯的入江水道将在上遊的黎縣改道,走清勾河直線勢在必行,需派出相應官吏協同司隸台按察使前往淮甯,将治水之策徹底落實。
那幾日裡,滿朝官吏為他要複置昌安初期廢置了的司隸台而争論不休。
一時間,上書駁斥者有,上書好言分析其利弊者有,但不論朝中官吏如何議論與駁斥,他都沒有理會。
他隻問了衆臣一句:司隸台掌巡監京畿以外所有官吏,衆卿身在盛京,懼甚?
這一個問題砸下來,原先還想在廷議上繼續反對複置司隸台的人一下就都成了啞巴——誰會承認自己之所以會反對司隸台的複置,乃是因為自家族人多少都有在各地州縣上斂财呢?
誰都不傻,誰都不會承認。
在衆臣的沉默中,他終于将司隸台這顆棋子給落到了棋盤上。
司隸台的掌事人選,他心中早有定奪,故而,命人将複置司隸台的诏令下頒的同時,他另命傳旨官将任命聖旨傳入了坐落于新寺街的周府之中。
舜朝的普通士子,未行冠禮,便無法擔任重要的官職,更無法手握實權。
故而,泰合三年的初春,周府小公子周荃珝在聖命下十八而冠,取字樂燊,入了司隸台作按察使,領司隸從事三十六人,武衛八百,掌巡監京畿以外所有官吏。
此事一出,朝臣方知君無戲言。
那一句“誰若能呈出治水良策,便是平民百姓也得以朱衣賜”從來就不是玩笑,原光永侯府的小公子周荃珝的遭遇就是最好的證明。
司隸台按察使,正五品,服朱。
“往日之事都已成往事,如今的周大人可為聖上解了不少的憂啊。”劉奉典有些感慨。
“周樂燊的确為朕解了不少憂。”點點頭,陳弘勉站起了身,“不說那些舊事了,走,去永華殿瞧瞧長公主。”
“那這兩道點心……”
“帶上,朕同長公主一道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