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不遞交彈劾奏表,不出一年北都的天也會變。我于機緣巧合之下碰上這件事也攪和進這趟渾水裡,既然做不到袖手旁觀,倒不如伸手助推一把,讓本就搖搖欲墜的危樓徹底倒塌。”
“我明白了。”短暫的沉默過後,陳良喃喃,“你寫彈劾奏表,一是為了北都百姓,二是為了自己心安,三是為了幫司隸台,四是為了賣周樂燊一個人情。你覺得,那周樂燊是個會念這份人情之人?”
“我沒指望他念我的情,隻是賭他不會恩将仇報罷了。”
“所以你見到他了?這人如何?”
“我沒見到他。”
“那你怎麼敢将彈劾奏表交到别人手上?”
“我是在賭。我賭他周樂燊治下有方,賭他真能獨掌司隸台。”
在司隸台,每日都會有兩位從事坐堂,也都會有武衛值守。隻不過司隸台的府衙是設在城東南處那條官街的街尾,平日裡很少人會經過,也很少人會留意那裡。
他前往司隸台那日是帶範元入大理寺的後一日,當時司隸台的按察使并不在。
不過,奏章面聖的速度之快着實令他感到意外。
将彈劾奏章遞進司隸台的次日,他就被宣進了宮中,被端坐于宣合殿的天子當着百官的面詢問起了此事。在他如實禀明情況之後,天子當即就命人拟了旨,讓司隸台将此事查明。
一令既出,雷厲風行。
旨意傳下去還不到十日,北都乃至競良的在任官吏全都被定了罪,或罷、或貶、或罰,無一不受到懲治。
更令他意外的是,周樂燊原封不動地将他的奏章呈到天子的面前,沒有在奏章上添上自己的論述,更沒有将奏章改成司隸台的名。
奏章上所列舉的罪狀以及附上的諸多可供查證的線索與當地百姓的證詞都是他寫下的那些,沒有多,也沒有少。
周荃珝隻是做了個轉手,沒有給自己邀功。
“唉,衷夷。”想到什麼,陳良面色有些古怪,“既然曹德亥是配合司隸台計劃之人,那你覺得,那位白姑娘又會是什麼人?”
适時出現又适時離開,關鍵時刻她都在,實在是巧。
乍看起來,競良發生的事情與她之間似乎存在某種關聯,可好一番查探之下卻發現這人似乎隻是個偶然入局之人。
“她……”嚴蔔眼神也有些複雜起來,“暫時還不好下定論。”
“是啊,确實不好下定論。”陳良歎,“你說,有你開了這麼個頭,别的人或者别的什麼官,會不會也往那裡遞彈劾奏章啊?”陳良心中有些好奇。
嚴蔔想了想,卻隻說了句:“不好說。”
原先沒人往司隸台遞彈劾的奏章,或許是在觀望,不知這位周按察是個什麼派别,不知此人是否有了站位,不好輕易将一些信函和奏章遞進司隸台。
他的舉動,對于其他有心彈劾其餘官吏的人其實并不能起到很好的引領作用。對于司隸台,該懼怕的人還是會懼怕,該懷疑的還是會懷疑。
人心很怪,認定的事情很難改。
趁着茶還有溫度,嚴蔔再給自己續了一杯,手中茶壺不急着放下,而是望着陳良問了句:“可要再來一杯?”
陳良的思緒被打斷,看着面前的茶壺連連搖頭:“這茶你還是留着自己慢慢喝吧,我實在無福消受。”
得知嚴府下人已在備晚膳,臉皮不如幼時厚實的陳良掐着時辰告辭離開,離開之時還拒了嚴蔔的相送直言自己認得路。
嚴蔔無奈,也沒堅持。等他束好發披着外裳走出院子的時候,聽到穆山和悅琴的打鬧聲。這二人在嚴蔔面前也是随意慣了,雖很快就收住了動作,口中卻仍碎語不停。
一個向嚴蔔告狀說穆山欺負自己,一個連聲稱冤枉,兩人跟在嚴蔔後頭你一言我一語地吵着嘴,竟然能吵到花廳外頭才停下來。
是被揣手站在花廳外的袁嬷嬷瞪了一眼才不情不願地停下來的。
“在外頭待了那麼多日,可會想念府中菜肴的味道?”
一見嚴蔔,嚴老夫人便笑容滿臉地沖其招了招手:“今日這湯炖得不錯,你快來嘗嘗。”
“祖父呢?”擡腳的時候嚴蔔問了句。
嚴府人丁少,往日衆人總是一道用膳,但眼下花廳裡隻有嚴夫人和嚴老夫人兩個人。
“你祖父說了,自今日開始他會在自己的院裡用膳。”
“祖父還說了什麼?”
趁着嚴蔔淨手的功夫,嚴老夫人已經盛了半碗雞湯出來,聞言一愣:“你怎麼知道你祖父還有話?”
“猜的。”嚴蔔坐下來喝了一口湯,笑笑,“湯是不錯。”
“你祖父讓你得空去他院裡一趟。”嚴老夫人滿眼慈愛,“喜歡喝就多喝些,看你,又瘦了些。”
“好。”
用過晚飯,走出花廳時府裡各處的燈籠已經亮起來了。
跟前院的燈火一比,嚴相院子裡的燈火顯得黯淡許多,檐下一盞燈籠在風裡晃了幾下,将腳下的人影也帶得有些缥缈模糊。
管事在門外通禀一聲,主動退到了轉角處候着。
嚴蔔推開門往裡走的時候,屋中燒的茶水剛好沸騰,茶香漫得整個屋子都是。
“不過幾日不在府裡,連坐哪兒都不知道了?”
披着半舊長襖的左相嚴韋衡從内室裡走出來,瞥了一眼站在原地不動的嚴蔔:“還是說,你是在等我請你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