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願告訴母親,自開朝到如今,端坐朝堂的君王從來就不曾收斂過自己的野心與猜忌,國與國之間的疆土之争總是避免不了,有争便會起戰事,有戰事就要起兵備戰。
不過,有時起兵,也不是因為朝廷的兵馬真的有足夠的能力可将外敵擊退,隻不過是在昭告天下我朝尚有雄兵可戰,使意圖侵我土地者慎之,懼之罷了。
當然也有不起兵備戰的時候,本朝在三十年前就有過這樣的時期,隻是那時的朝廷之所以不起兵,不是帝王不願起,而是起不了。
民不安,兵也弱,如何能興戰事?
到頭來,隻能是天子抹着淚舍了膝下的天家女去和親,才換來兩國之間幾年的表面平和,才換來朝中幾十年的暫時安穩罷了。
同樣的,他也不願告訴母親,對周家來說,比起外患,更迫在眉睫的危險實則是朝中人與天子的猜忌。
眼下外敵環伺使得天子不得不倚仗周家所掌的晟平軍,若是國與國之間沒了争端,那麼周家所掌的這隻兵馬會如何,周家會如何,隻一想,便會令人覺得齒寒。
這些道理,他自學會看兵書與輿圖,自開始學着分辨朝中局勢、聽進朝中風雨與市井傳言開始便已悟懂幾分。
兄長與父親乃至父親的同僚們,那些身處邊關的諸多将領其實也明白。
唯有在盛京城中獨守着家宅的女眷們,隻一心盼着阖家團圓,人康宅安。
或者,就同他的母親一樣,她們懂得一些,卻也有一些事看不明白,或者不敢想明白。又或者,比起那些大事,後宅的安甯更值得她們為之上心。
他想得尚算通透,母親除了偶爾抱怨幾句外也沒有旁的愁苦,隻每日在處理家宅内務之餘念叨着身在西北的兄長與父親,掐着日子等着兄長回京。
隻是,當來年的開春到來之時,母親并沒有等到長子歸來,他也沒有等到兄長為他尋得的寶貝。
近五年來,在半夢半醒的時候,他偶爾會分不清自己身處何處,年歲幾何。
元月初,寇姜進室内喚他醒來想告訴他章姑娘未回三棄山的時候,他尚在半夢中,竟以為自己還處于五年前。
五年前,他十五歲,父母兄長尚在。
夢中正值六月,水清風暖。母親的音容笑貌曆曆在目,恍若就在眼前。
屋中總彌漫着沉水香,那是他最喜歡的一種香。
可夢中的這些人事物,都随着他睜眼,盡數消散了。
不遠處村子裡的犬吠聲讓人從回憶中醒來,依稀聽到落今的說話聲離這裡越來越近,周荃珝轉身往門口走。
“你的親兵之中藏着一個北雎細作,被你領回盛京家中安置的那些人之中也有一人來自北雎,前者已經被霍槐楊以霍亂軍心之罪處決了,至于後者,此次返京之後我會設局逼他現身。”
“我這次是為了帶長公主散心出的城,為了不讓人起疑,我們不能在一個地方多作停留,明日一早我們就會走。”
“落今和林霞都在這裡,馮栌和孫荊也在這裡,你安心待在這裡養傷。”
“你所擔心的那些,我都會處理好的。”
“用不了多久,我便會讓你的名字歸位,讓你光明正大地踏進盛京呈的城門。”
恍若未見周荃瑾眼中的震驚之色,說罷他便将一封信自袖中取出,放在床頭小幾上。
“信中有你想知道的一切,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周荃珝與捧着一碗湯藥的落今擦肩而過。
“多謝三師姐。”他腳步未停地說。
“謝什麼,我要收銀子的!别說我師父同周夫人的情分,就沖着你們能給出的豐厚診金我也該全力以赴啊。”
落今的話令周荃珝失笑:“是,三師姐放心,屆時必少不了豐厚的診金。”
馮栌和寇姜正在外院的草地上切磋劍法,孫荊和葉貞在旁觀望。周荃珝站在邊上看了會兒便走開了。
已經過了十五,月亮缺了一大角,後小院裡并未懸挂燈籠,隻有朦胧的月光将眼前一切映照。
周荃珝的腳步停在了寂靜的後小院裡,目光被小院一株胳膊粗的樟樹幹所吸引。近半人高的樹幹處有一道薄口,像是被利刃穿入過。
“那是橫塘劍所留下的口子,你所站之處,糾白也站過。”擡手觸上樹幹上的傷口,周荃珝聽見後側傳來林霞的聲音。
章糾白左手擁着酒壇右手持着銀鞘劍練劍的場景仿佛近在眼前。那丫頭邁着時快時慢時穩時亂的步子練了小半個時辰的劍,最後用力一擲,銀鞘劍直順着力釘入了一旁的樟樹幹上,劍身嗡嗡顫鳴。
自此,便在樹幹上留下了那道口子。
林霞提着一盞燈籠緩緩往樟樹邊靠近,問:“夜深了,怎麼還不回房歇息呢?”
“睡不着,索性在院子裡轉轉。”
周荃珝剛答完話,林霞倏地笑了:“你知道麼,同樣的問題我也問過糾白,她也說睡不着,但她後來接的是索性躺這兒數星子了。”
五月已經有了蚊蟲,林霞手中拿着幾個艾草香囊,倒也沒有蚊蟲敢湊上來。
将其中一個香囊扔到周荃珝手上,林霞在草地上坐下來,說:“我看你這樣子不像在随意轉轉,倒像在找人。你,是在找糾白麼?”
等了等,沒等到回複,林霞不由得轉過了身。周荃珝也坐了下來,他垂眸望着手中的艾草香囊沒作聲。
林霞将燈籠移近周荃珝細細打量片刻,五指探上了周荃珝的脈象。收回手的時候,林霞蹙起了眉:“我看你也沒有馬上要死的迹象,怎麼會将我們三棄山的小糾白給弄丢了?”
怎麼會将三棄山的小糾白給弄丢了?
林霞一句話問得周荃珝心裡發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