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蜻蜓,落在村中少女發間簪着的野花上。她覺出不對,擡手去揮開它。隻是偏了一下頭,她就被青山後那輪朝陽的光芒照得眯起了眼睛。
朦胧視線中,少女看見有三點高矮不一的身影,緩緩地向她所站立的這片空地走來。眼睛适應光亮後,倒映出一個男人。一左一右,他牽着兩個幼小的孩童。
孩童走一段跑一段,時不時停下來,在路邊的草叢中摘一莖花、一片葉,然後遞到男人手中。
她逐漸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去叫站在身邊、還在看熱鬧的母親:“娘,你看呀,那是誰?”
婦人以為女兒故意逗她,便沒有回答。她實在舍不下廟前的精彩場面——打砸的工具一應俱全,待池四一聲令下,這座禍害不淺的廟就會永遠消失。
少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見婦人不應聲,她隻得使勁兒搖了下對方的胳膊,聲音也拔高了不少:“娘!快回頭看呀!”
婦人被搖得不耐煩,身子雖轉了過去,心思仍在熱鬧上,嘴裡嘟囔着:“幹什麼?有什麼好看的?你這丫頭也真是的,難不成村前青山變金山……”
下一刻,婦人如同見了鬼一般,心頭的熱乎勁散了大半,指着兩個活蹦亂跳的孩童,顫聲道:“老天爺呀,這是怎麼一回事?”
母女二人周圍,恰巧多是村中的女人們。聽婦人這麼說,女人們也都順着她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一襲綴滿補丁的藍襟長衫,頭發略顯淩亂,手中抓着一捧野草花;一條豔紅的繩子,穿過一枚白閃閃的骨哨,臉上汗津津的。
書生長得很瘦弱,腳上草鞋被石子磨得破了洞,勉強由兩根繩子系着,挂在踝上。他對女人們的注視報以一笑,揮了揮花草,然後松開孩童的手,将他向前推去。
池大娘子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丈夫的話化作夢呓,如風般拂過耳畔。她放下他的手,盡了她最大的力氣,撥開人群,向朝陽的方向跑去。
她喊不出聲來,所有想說的話都成為虛妄,直到她擁住了兒子的身體,才緩過神來,開始詢問:“你玩累了,知道回家了?”
池牛悶悶道:“娘,你硌着我了。”
池大娘子攬着他,劇烈地聳動着肩膀。起初隻是沉默,後來變為啜泣:“告訴娘,你這幾天去哪裡了?”
-
人群自動分出一條道。
那些準備打砸的獵戶,見孩子們平安歸來,都扔了工具。鐵器墜地的聲音,接二連三炸響在池四耳畔。
心愛的侄兒就在他眼前,池四卻毫無欣喜之色,一雙眼在書生身上來回逡巡,質問道:“六郎,我大哥家的孩子,為何會在你手中?”
言下之意,是将書生置于不利的地位,控訴他知情不報。
衆人有着和池四相同的疑問——兩個孩子,失蹤近一周,在沒有任何生存技能的環境下,如何保證自己的安全,又如何找到吃的東西呢?
書生先對池大一家人作長揖,而後面向池四,回答道:“因為傳說中的伥鬼,不是白虎,不是被它吞吃的冤魂,而是活生生的人啊!”
人群嘩然。
沈鶴依舊平靜:“你最先疑心的人,是他?”
秦淩羽站在他身側,等待鼎沸人聲散去,颔首道:“不錯。他是老村長的兒子,對伥鬼的傳說了若指掌。如果要報仇,他已經有了足夠的動機,也有了契機。”
“那你為何沒有堅持自己的想法呢?”沈鶴問。
“他曾說過,如有可能,希望留在村中當個教書先生。”她望向書生手中生機勃勃的花草,“在寶華寺時,此人未收取别家娘子分文做路費。這樣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對敬他愛他的孩子下手的。”
沈鶴嗤道:“依你所言,天下面善者都是好人了?”
“大人與我立場不同。您願意相信人性本惡,我卻願意相信人性本善。”秦淩羽道,“就是不知道,他會如何對上池四了。”
從廟中出去後,她心裡已經有了定論,本欲去書生家尋找,卻在路上撞見了書生。
書生說,他也要去尋一個人。那人是他的兄長,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犯下彌天大錯,讓父親在天之靈不得安甯。
人性本善……
沈鶴目光移向那道清瘦的身影。
人性之複雜,他多有領教。饒是禦史台的清流,也不敢稱自己為善。若世間多些善意,江山不至幾度易主,皇權不至血流成河,黎民不至居無定所。
她卻說人性本善。
廟前,池四面上青紅交加:“那人是誰?”
書生淡淡道:“家兄,池五郎。”
人群再度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