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那《山居圖》,是幅怎樣的畫?”
年輕畫師研好墨,方欲提筆,忽聽男人如此道。
《山居圖》的名号,臨川無人不曉。然而它的名頭雖大,見過真迹的人卻是寥寥無幾。他來店中不久,隻聽一個年長畫師提起過。魏沅遺作,舉世難得,若能親眼觀賞,哪怕僅能一瞥,已是莫大的幸運了。
于是他擱下筆,誠懇道:
“客官,《山居圖》為墨風堂掌櫃私藏,世人少見之。但我曾聽說,魏沅畫了臨川城外的别鶴山。
“他是前朝畫師,辭去畫院官職後,曾在那裡結草廬隐居。可惜後來有了倭亂,草廬被毀,《山居圖》也失傳了。墨風堂張公子因機緣得到此畫,頗為愛惜。雖然坊間有不少名畫的仿畫,但他從未讓人仿過魏沅的《山居圖》。”
“小人沒有福分得見,隻能依靠旁人隻言片語加以猜測,還望客官莫怪。”
自古以來,别鶴山就為隐逸之士所鐘愛。魏沅結廬于此,不知是戀慕仙山美景,還是想要避開朝中紛争。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1],魏沅便是那畫中仙。别鶴山下有村莊,先人們都知道他的事迹。單這一件,就能從旁佐證:《山居圖》畫的,正是别鶴山。
但秦淩羽抓住了一點矛盾之處,說:“既然《山居圖》不曾公之于世,誰知它是否真的是魏沅所作?”
畫師從竹筒中抽出一幅還未送交買主的畫,攤平展開,指尖點在落款處的印章上:“是印章。《山居圖》雖隐沒多年,但魏沅的私印在戰亂中被村民留存下來,做不得假的。”
那不起眼的朱紅印記,幾寸見方,就決定了一幅畫作的真僞。
若将畫作換成一封信呢?
秦淩羽心裡莫名湧現出一股不安。印章是死物,但它上面的朱紅活了過來,緩緩流動變幻,像是汩汩鮮血,猙獰刺目。
“客官,您怎麼了?”畫師喚了她一句,卷好畫軸放回竹筒中,接着繼續提筆,在畫心處細細地畫了一段鶴頸,“客官,小人常常臨摹别人的丹青,卻鮮少自己作畫。您要一幅有鶴的山水圖,小人鬥膽一試,也效仿一番先人,畫畫那别鶴山!”
鶴為畫眼,額上有一抹血紅,振翅而飛。
要畫山林時,畫師洗去筆上黑墨,蘸了少許豔麗的桃紅。
“别鶴山下,有一片天然桃林,結出的桃子又大又甜。這個時節,樹上還有最後一批桃,客官可以買來嘗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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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泉披着衣服,在關帝廟前等候。
晨起後,他給了昨天那小子一吊錢,讓他替自己從生藥鋪子買些防風草回來,補全虧損。誰料這一去,已經有一個時辰多了。
他從大營出來行醫,是不忍生民困于水火。如今龐副将暫代主帥一職,雖然軍費有限,還是批了些銀錢下來,讓他購買草藥。一吊錢就是一兩銀,叫他如何不心疼!
若非小姐作保,他是斷斷不敢輕信旁人的。隻是那小子的妹妹還坐在牆根下,捧着一碗稀粥喝,跑得了和尚,難道還跑得了廟嗎?
阿菱正捧着一隻比她的臉還要大的碗,小口喝着米湯。她也怕哥哥不回來找她,時不時向長街那頭瞄上一眼,再悄悄地看向男人。
不知這樣來回了多少次,阿菱終于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阿青手裡提着紙包,飛快地向她奔來。
“哥哥!”她放下碗,笑着去迎他,卻發現今日的哥哥有些奇怪。
阿青将剩下的錢交給葉泉,臉色蒼白,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他讓阿菱在外面等他,自己拉着葉泉去了僻靜處,方才開口道:“醫師,我好像撞見死人了。”
葉泉以為他看見了病死或餓死的流民,面色緩和下來,剛想安慰幾句,又聽他補充道:“我路過杏花巷時,聽說張公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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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童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托腮便睡,手中蒲扇滑落,輕輕磕在地上。
畫師躺在不遠處,兩隻手臂綁着夾闆,無意識地蜷起手指。漸漸地,疼痛從麻木中破土而出,再次纏上他,迫使他将意識從混沌剝離,回到現實。
神像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天花上是陳舊的彩飾方格。空氣中混雜着炭火味、藥湯味和血腥味,聞着令人心慌。
骨頭上像是有千萬條小蟲在啃噬,他動彈不得,低低的呻吟聲從喉頭滾出。
随便是誰都好,隻要能治好他的手。
公子說他畫得最好,他的手不能廢,決不能廢!他還有那麼多想畫的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