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拂來,翻開歲月的書,眼前又複現舊年的朝朝暮暮。姜迎燈凝水的眸注視着男人,她沒有叫住他。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做官,但梁淨詞的身上沒有腐朽的官僚氣。他穿熨帖的黑襯,削短了頭發,利落而幹淨,膚色是瓷白的月。那雙眼,帶着一成不變的距離感,慢慢地流轉到她身上。
“迎燈?”梁淨詞總算看到她,略感意外地揚一下眉。
姜迎燈站在另一棵槐樹下,花穗落在她發梢,但她渾然不覺,淡淡地沖他颔首微笑。
梁淨詞也笑了下,“長大了。”
他邁步過來。
姜迎燈禮貌地喊他:“淨詞哥哥。”
他到她跟前,問:“爸爸在哪兒?”
她指了指祠堂後邊,合院的方向:“我領你過去。”
一前一後在走,腳踩進薄薄水塘,姜迎燈單薄的春季校服被和煦的春風收緊在身,少女的線條稍顯。兩人沒什麼話說,半晌,迎燈聽見他在後面講了一句:“江都的春天還是這麼潮。”
她偏頭看他,問:“燕城會好些嗎?”
梁淨詞看向少女秀麗的側臉和輕盈馬尾,他說:“好很多。”
到了父親擺宴的合院。
姜迎燈看到在衆人中間談天說笑的老學究父親,姜兆林戴着眼鏡,鏡架掉到鼻尖,他擡着眼看旁邊的學生,隔着距離,她喊了一聲:“爸爸,梁——”
姜兆林沒聽見。
姜迎燈清清聲,顯得尴尬,正要繼續喊:“爸……”
梁淨詞替她緩解局促,點頭說:“看到了,多謝。”
“……嗯。”
他往前走一兩步,忽又回身看她,幾秒後,從西褲的左邊兜裡摸出來一件東西,遞過去說:“小禮物,給你的。”
一個巴掌大小的禮物盒,姜迎燈接過去、打開,裡面裝的不是首飾,是一枚橘紅色的小燈籠,他為她訂制的書簽印章。
二人隔着一片水塘,姜迎燈低頭看到他們輕晃的倒影,男人昂貴的銀色腕表在水影裡劃過一道閃耀的光弧,一個送,一個接,短暫的觸碰這一刹清晰分明,她垂眸,好像在鏡頭中窺探他們前半生零零碎碎的短暫交集。
姜迎燈很高興,克制不住嘴角笑意,紅了耳朵:“謝謝。”
梁淨詞打量她的神色,視線定格在她微彎的唇,也淺笑一聲:“客氣。”
姜迎燈看着水面裡的倒影,送他走遠,借着這片小巧的塘,靜悄悄打量着男人的肩與腿。
燈籠是他來過的證據,梁淨詞再離開江都時,沒有和她告别。他是妥帖的人,不辦的事就代表不在計劃之中。她捏着小燈籠等到日暮,直到爸爸過來告訴她人已散盡。
姜迎燈拈着小燈籠,許久才點一下頭,說知道了。
他路過她的青春年華,江都春雨裡,匆匆一面,又沉入人海。
那日過完,好像二人的緣便就此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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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以後,高考在即。
做課代表,迎燈在講台領讀紅樓,終是從“開辟鴻蒙,誰為情種”讀到了“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她聽外面春雨如酥,布谷啁啾,莺莺呖呖。
語文老師在耳畔講賈府的興衰,她擡眸去看古樸教學樓的飛檐翹角,看漫長的雨水沖濕一切。
别人放學歸家,她去探監。
她穿校服背書包,知書達理的安靜模樣,讓獄警對她的說話語氣都寬容仁慈許多。
聽說爸爸的贓款不算多,還有出來的轉機。
迎燈沒有多問,坐在玻璃外側,看着衣裳單薄的父親。姜兆林和她細說高考志願相關事宜。平靜聊完,迎燈點着頭,叮囑他添衣。
而後她撐傘回到公寓。
穿過這場雨,到了住處,長柄傘被收起。裴紋在屋裡打雞蛋,碗筷碰撞的聲音交雜着電視機裡新聞主播的播音腔。
“嬸嬸,我回來了。”
外邊的濃霧被帶進家裡,在眼前彌漫的潮氣裡,迎燈看向電視——
一閃而過的某幀畫面中,青年坐得端正筆挺。深沉而莊嚴的氛圍,是在某國外會議的現場。
男人儀表堂堂,器宇軒昂,俊逸而溫潤,氣質光鮮蓬勃,黑色領帶束緊兩襟。一手執着鋼筆,低頭寫字。
他沒有擡眼,那讓她熟稔的狹長雙目正垂墜着,長睫遮住深瞳,耳側修長的指骨微曲,稍稍撥弄一下耳麥的位置。
面前,褐紅底色的桌牌上寫着他的姓名:梁淨詞。
姜兆林說,他現在在外交部工作,是國家級的翻譯。
惦念的人,隔着薄薄屏幕。她的想念翻越萬水千山。
姜迎燈怔怔無言。
呆看了許久,明明那畫面已經一閃而過,切了又切。
一直到裴紋聽見動靜從廚房出來,問她:“你爸跟你說什麼了?”
迎燈的手心是潮的,那枚做記錄的紙片也被捂得濡濕,她低頭将其輕柔展開,看着上面暈開的字迹,寫的是他的地址與聯絡方式。
“他讓我去找梁淨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