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宴當日,陳映澄醒了個大早。
睜開眼芹娘便給她穿上了昨日才送來的新衣裳,上好的織蛛蛛絲編織布匹,又用繡娘手工趕了半個月,染成淡淡的粉色,像春日裡枝頭上第一批開放的桃花。
夢姑将她的頭發梳成飛仙髻,綴了圈淡粉珍珠,簪上兩朵絹花,陳映澄打了個哈欠,又被戴上個粉紫翡翠璎珞,中間一枚純白色寶石,質地溫潤,一看便知不是俗物。
夢姑:“大少爺昨夜便送來了,我倆一直偷偷放着,今早才拿給小姐看。”
陳映澄低頭,捧起璎珞,笑道:“待會兒我要去謝謝大哥。”
“小姐是要去找那小啞巴吧。”
芹娘打趣一句,夢姑給她使了個眼色,她忙捂住嘴。
陳映澄一字一頓道:“他不叫小啞巴,他有名字的。”
夢姑邊給她整理邊道:“對,小姐給他取名叫小雀。”
陳正澈送給陳映澄的雀鳥被她爹和她娘收繳了,扔給馬廄的馬夫養着,說是在陳映澄長大前不許她再乘坐。
陳映澄遭那麼一摔,雖然沒傷着,但對那雀鳥也沒了興趣。
在夢裡她聽到鳥叫聲,來救她的卻不是雀鳥,而是哥哥們院裡的孩子,所以她前日和小啞巴一起在院裡坐着,陳映澄忽然想叫他“小雀”。
“我叫你小雀好不好?”
陳映澄在秋千上坐着,江随山站在樹旁,靜靜地看着她的背影,陳映澄一轉過臉,他又快速低下頭去。
聽到陳映澄的話,江随山頓了頓,微微歪了下腦袋,像是在問:“為什麼?”
陳映澄道:“因為我曾經夢見我掉下去,是你變成雀鳥救了我!”
話說出口陳映澄覺得不妥,這不是把人當成寵物嗎?
這小啞巴本就内向敏感,她連着幾日同他說許多的話,昨日他才終于接了她遞過去的點心,若以後真叫了個雀鳥的名字,以後肯定會不自在。
想到這裡,她搖搖頭:“罷了罷了,我再想些好聽的名字……”
“嗯。”
陌生的聲音出現,陳映澄吓了一跳,愣了許久,才意識到這是小啞巴發出來的。
她問:“你要叫這個名字嗎?”
江随山點頭,頭一次正視她的眼睛。
他喜歡這個名字,喜歡她給的名字。
江随山。
他在有意識起便有人這樣叫他,但第一個叫他的人不是他的父母長輩,隻是路邊一個老乞丐。
從小一起長大的乞丐大都無名無姓,很多人羨慕他有這樣一個聽起來就很詩意的名字。
但那又怎樣?
賦予他這個名字的人,還不是把他扔在了冰天雪地,這詩意的名字也成了沒有任何意義的代号。
如今他來到了新的地方,被賦予了新的名字,不管它好不好聽,重要的是給他名字的人。
“那你以後叫,小雀,好不好?”
江随山又點點頭。
好。
給他名字的人,第一個開口叫了他的新名字。
而他的新名字也有意義,因為她夢到了他。
江随山直直地望向陳映澄,在她黝黑的瞳孔中看到了喜悅,“小雀。”
“小雀小雀小雀小雀。”
“……”
江随山張開嘴,想要回應她,又被她熱情如火的眼眸灼得臉紅,拘謹地低下頭,很輕地嗯了一聲。
他想起前幾日他第一次來桃苑,陳映澄在木椅上睡着,他托住了她。
她看起來不高,腦袋卻很重,隻一小會兒江随山的胳膊就酸了,但他不覺得累,心裡隻有沉甸甸的滿足。
陳正拓突然進來将睡着的陳映澄抱起來,手掌在江随山剛才碰到的頭發上輕輕拂了兩下,江随山縮回手,蜷縮起手指想要藏起來,但窄袖無處可藏,隻能尴尬地背在身後。
“你先回去吧。”陳正拓淡淡道。
江随山轉身便走,又忘了要給主家行禮的禮節,隻想趕緊離開。
快走出幾步,聽見陳正拓的聲音,“明日早膳後你來桃苑候着吧,馬上就是澄澄的生日宴,裁縫會來給她做衣裳,讓她也給你做一件,免得到時候丢人。”
江随山:“……”
他點點頭,更加快步地低頭離開,一路跑回柴房時,唇角已經微微揚起。
他被允準留在陳映澄的身邊,在乞丐和藥人之後,他解鎖了第三個身份,陳映澄的玩伴。
許多合身又漂亮的衣裳送到他房裡,房中的家具也煥然一新,添了衣櫃和書桌,擠在小小的柴房中。
他的任務是每日午膳後去桃苑候着,有時會見到陳映澄,陪她在山莊中走上一段路,見不到陳映澄的時候,他就在桃園中打掃,撿起地上的枯枝落葉,趕走啄食樹上青果的小鳥。
他還領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月錢,嶄新的銅闆,包在紅紙中,闆闆正正地遞到他手裡。
這是他自己掙來的,雖然他做的隻不過是一些微乎其微的活,但這不是施舍,不是泥濘中撿拾的髒币,是給他的“酬勞”。
他好像成為了一個切切實實的人。
這日是陳映澄的生日宴,他天沒亮便醒來,穿好衣裳坐在床上等着天亮。
昨天夜裡便陸續有車馬進了山莊,竹苑後面的客房一直熱熱鬧鬧的,今天肯定會有更多的人來,到時候宴席喧鬧,也不知道陳映澄會不會再來找他。
江随山想着,起身來到衣櫥旁,從最底下翻出他的月錢來,五十枚銅闆,紅紙都沒有拆開。
當乞丐的時候,這些錢可以讓他半個月不挨餓。
但他想用這錢給陳映澄買生辰禮物,卻是遠遠不夠。
她頭上的一朵絹花,他兩三年的月錢都買不起。
江随山把那銅闆翻來覆去數了三遍,又塞回到櫥底。
微光從窗戶透進來,照在江随山略顯蒼白的臉上。
外面開始有腳步聲,漸漸變得嘈雜,不一會兒便有人來敲他的門。
“小雀,起了嗎?出來幫忙!”
江随山出來時,後院已經沒幾個人了,院裡管事的付叔見他出來,喊了他一聲,讓他跟着一夥人去了前院宴廳打掃。
宴會日落才開始,山莊的下人從昨夜便開始布置,廳堂内擺上主桌,用以招待貴客,園林中設金絲楠木桌椅,鋪上繡有蓮花紋樣的錦緞桌布,圍坐亭台,一曲彎池自院中穿過,池中芙蕖已含苞待放。
江随山跟着竹苑的幾位哥哥在池旁撈裡面落下的雜草,他們拿竹網清理,江随山在一旁兜着。
他們手上的動作迅速,嘴上也沒閑着。
“三日前徐總管便将宴上的菜譜送去了廚房,惠嬸都把食材買好了,昨天上午又匆匆來通知,說要換掉裡面的一道主菜,把惠嬸氣得夠嗆。”
“我問了廚房的翠娥,聽說是冷家要來,冷家少爺吃不了魚,說是聞見魚腥便頭疼難忍,這才讓惠嬸換掉了裡面的醋魚。”
“惠嬸做的魚從來沒有魚腥味。”
“沒辦法,小少爺金貴得很。”
“冷大人年近花甲,隻有這一個孩子,當然寶貝。”
“冷家從前鮮少與我們來往,怎麼這次突然造訪?”
“這就不是咱們能知道的了。”
幾人正閑聊着,徐總管從園外進來,他們驟然噤了聲。
“小雀,忙完了嗎,跟我過來。”
幾人看向池旁沉默的江随山,他将網兜放在池邊,彎腰向幾人點了下頭,便跟着徐總管離開。
兩人走後,他們又開始嘴碎起來。
“小啞巴也是命好,被四小姐看上了。”
“剛來時候還髒兮兮瘦巴巴的,現在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雖說如此,但也沒見他受什麼賞賜,還住在後院那小柴房裡。”
“他充其量是個陪玩的,新鮮勁兒過了也就扔了,真以為能留在小姐身邊?冷家的小少爺,和小姐差不多的歲數,這次冷家來賀宴,指不定有什麼别的心思……”
*
徐總管将他從宴客廳帶出來,便去了廚房,讓他自己去桃苑外候着。
江随山快步過去,遠遠便望見陳映澄站在門口,一身粉色,像朵粉嘟嘟的花苞,晃一晃腦袋,發髻上的步搖也跟着搖曳。
“小雀!”
她看見了他,高高擡起胳膊向他揮手。
小雀心中一緊,恨不得張開翅膀朝她飛過去,步子踏得飛快,面上還是不冷不熱的。
“我剛才去哥哥院裡找你,你不在。今日是我的生辰。”陳映澄看着他笑道,“你今日要跟着我一起。”
“……”小雀攥緊袖口,輕輕搖頭。
陳映澄微訝:“你不願意?”
他還是搖頭:不是不願意,是不能。
主家的宴席,他一個末等的仆從跟着,不合規矩。
“那為什麼不跟着我?”陳映澄問完,便見他将腦袋低了下去。
又是這樣。
陳映澄無奈地歎氣,想着不該跟一個孩子計較,但還是不悅地鼓起腮幫子。
她今日可是有大事要做,沒有小雀這個提神醒腦的鐘在身旁,她怕她不能好好完成。
陳映澄長出一口氣:“罷了罷了,你今日應該很忙。”
芹娘從院裡出來,瞥了眼小雀,低頭對陳映澄笑道:“小姐,夫人讓我帶你去松青閣,冷家家主和小少爺正在等着。”
“等我做什麼?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