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陳映澄不整日昏睡,她也漸漸有了些孩童的執拗脾氣,芹娘并不惱,給她整了整衣領,彎腰将她抱起來。
“這話在冷大人面前可不能說。見了冷大人要叫伯伯。”說罷她低頭又看了一眼小雀,道,“今日小姐不用你陪着了,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小雀點了下腦袋,轉身飛快離開,就像隻彈射出去的鳥,一瞬間就不見了身影。
“氣人。”陳映澄嘟囔着,“真氣人!”
芹娘笑問:“小雀又惹小姐生氣了?”
“他總是這樣,什麼話都不說。”
“那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啞巴。”
“不行,得早日讓他學寫字,以後不會說的話都要寫下來。”
“小姐想學寫字了?夫人說了,等過完生日宴,便請個師父來教小姐讀書。”
陳映澄垂着腦袋,悶悶地嗯了一聲。
她才不會告訴大家她早就認識了這個世界的文字,雖然清河大陸的字體和漢字不完全相同,但差别和繁體與簡體差不多,她從前清醒的時候在沈婧懷裡看過她寫字,慢慢地也就認識了——
但她二哥不知道,還常常當着她的面給喜歡的姑娘寫情書。
那姑娘拒絕他的回信,陳映澄也全都看到了。
太早暴露自己識字,就會失去很多光明正大偷看的機會。
可小雀确實該識字了,不然他也不會手語,兩人根本沒法交流。
陳映澄正想着以後第一個要教小雀寫他自己的名字,芹娘已經抱她來了松青閣,在小徑上便聞到一股清淡的茶香,裡面不時傳來幾聲雄渾的咯咯咯的笑聲。
她爹笑聲真魔性。
陳映澄吐槽一句,站在門口,又聽到一道低沉男聲:
“令媛能有好轉,令人欣慰。”
這聲音和夢裡一模一樣。
陳映澄的心猛地沉下去,夢裡兩人絕望的失重感襲來,整個人像是被抽了魂一般,雙腿一軟,重重地栽在門上。
“小姐!”芹娘眼疾手快拉住她,将她摟在懷裡。
他們的聲音驚動了裡面的人,房門從内裡打開,陳元覆語氣驚愕,“這是怎麼了?!”
陳映澄雙目失神,緊緊地抓着芹娘的肩膀,抿緊的嘴唇抖個不停。
冷相七起身,走到陳元覆的身後,常年修煉,他現在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五官淩厲,但鬓邊發白,青絲中混着白發繞在腦後,頭頂束着蛇環形的玉冠。
他嘴唇含笑,眼眸确實冷冰冰的,和他的頭頂的蛇環一樣,陰森的注視着陳映澄。
她害怕地想逃,扭頭不敢看他的眼神,像暴雨中落單的雛鳥般發抖。
“澄澄?”陳元覆焦急地喊她。
不行,她不能害怕,她要阻止她爹變成壞蛋。
陳映澄閉上眼睛,努力擠出笑容,轉身朝着陳元覆張開雙臂,“爹爹!”
“爹在呢。”見她恢複正常,陳元覆松了一口氣,伸手将她抱過來,發現她還是抖得厲害,便低聲問道,“澄澄身子不舒服?”
“沒有。”陳映澄搖頭,目光越過陳元覆的肩膀,對上冷相七漆黑的瞳孔,心中又是一涼。
她眼睫顫了顫,小聲道:“伯伯好。”
陳映澄很少見外人,陳元覆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她便如此乖巧,臉上挂起驕傲的笑意,“冷兄,這是我小女兒。”
冷相七嘴角的弧度更深,道:“四小姐果真如傳言中一般乖巧可愛。”
說着,他将背後的身着華服的小男孩扯過來,道:“成光,這是你澄澄妹妹。”
那小男孩看着也是六七歲的模樣,和他并不相似,長相更柔和俊美些,隻一雙劍眉和冷相七如出一轍,頭頂也是小一号的蛇環玉冠。
他擡頭看了陳映澄一眼,劍眉微皺,“這麼大了,還要人抱。”
冷相七拍了下他的肩膀,訓道:“妹妹比你小兩歲,說話客氣些!”
“哼。”冷成光不服地扭頭,又被冷相七拍了下肩膀。
陳元覆笑道:“童言無忌。”
“……”
陳映澄被他說的有些臉紅,從陳元覆懷裡掙紮出來,站到冷成光的對面,打量着這個未來的反派二号。
小小年紀便如此刻薄,難怪會成為反派!
哼!
陳映澄也趁機白他一眼,冷成光瞧見了,神色一變,陳映澄又對他撇嘴,無聲道:“呸。”
“你——!”
大人忙着交談,沒注意到二人的争鋒相對,冷相七将冷成光扯回桌旁坐下,陳映澄也跟着陳元覆坐在他身邊。
那桌子對陳映澄來說太高,她坐在凳子上隻能露出半個腦袋,陳元覆見狀想将她抱到腿上坐着,可陳映澄見對面的冷成光一臉嘲諷,死抓着桌沿,不肯讓他抱。
“我可以自己坐!”陳映澄道。
她揚起腦袋,朝着冷成光努努嘴,冷成光白她一眼,轉過臉去。
兩家孩子的第一次見面并不愉快,冷相七多次提起讓冷成光和陳映澄一起玩,都被他冷言拒絕,一次次駁了自己親爹的面子。
到後來“童言無忌”都不能緩解尴尬的氛圍,陳元覆便尋了個借口帶陳映澄離開,兩人約定宴會後再聚。
父女二人一走,冷相七便令冷成光到桌前站着,厲聲斥道:
“我教的那些規矩,你全忘了?!”
冷成光仰着頭,滿臉倔強:“我就是不喜歡她!胖乎乎的笨丫頭,我為什麼要和她一起玩!”
“逆子——”冷相七擡起手,舉到半空,卻舍不得打下去,隻冷聲道,“看來是你院裡的先生沒有好好教導你,我會讓人去赤日城尋新的師父來。”
冷成光一直冷酷的臉上多了幾分慌張:“爹,你怎麼能這樣,師父他待我很好。”
“待你好有什麼用,教出來這樣不聽話的徒弟。”
冷相七淡淡說着,冷成光幾次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現在隻是要換掉他的師父,若他開口請求,便會将他院裡的所有人都換掉,緻使他身邊無一親近之人。
冷相七老來得子,不舍得打罵,但有千百種誅心的方式來訓教他,冷成光幼時哭鬧,如今隻會服從。
“爹,我錯了。”他垂下頭,“我今日一定聽話。”
冷相七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便好,待會兒去把你的禮物送給陳小姐。”
“……是。”
冷成光彎腰低頭,身量隻到冷相七的腰部,姿勢神态畢恭畢敬,全然沒有剛才陳映澄面前的桀骜。
陳映澄不願意再讓人抱着走路,任憑陳元覆怎麼哄着,她都提裙走在前方,執拗地不肯回頭。
“澄澄,你不要聽你成光哥哥說的話,他隻是跟你開玩笑。”
那日陳映澄驚魇後,陳元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重得女兒歡心,這才親近了沒幾日,又因為外人得罪了女兒,陳元覆後悔不已。
就不該讓陳映澄來見冷家父子。
他看這幾日澄澄和小雀玩得不錯,身體狀況也有所好轉,便想讓她多和同齡人接觸,而冷相七有意和陳家交好,他家中也有個八歲的兒子,聽說天資聰慧,正适合給陳映澄當玩伴。
剛見到冷成光時陳元覆還覺得他是個知書識禮的好孩子,談吐文雅,禮數周道,卻不想他和陳映澄第一次見面就如此不愉快。
可見玩伴這種事情也要看緣分,強求不得。
陳元覆緩緩跟在陳映澄身後,看着她氣鼓鼓地側臉,更加内疚,“澄澄,是爹的錯,今日是你的生辰,可不能生氣。”
“就是你的錯!”陳映澄忽然站定,轉過身來,眨眨眼,眸中含淚。
陳元覆心底閃過一絲疑惑,就見她的眼淚如傾盆大雨般湧了出來。
“乖乖,這是怎麼了,怎麼哭了?”
陳元覆蹲下身,擡袖給她擦眼淚,可是淚水越擦越多,浸濕了他半塊袖子。
“澄澄是不是因為冷家那小子的話傷心?爹現在就把他拉過來給你道歉!”
陳元覆曲着膝蓋,幾乎跪到路面上。
陳映澄搖着頭,哽咽道:“我不喜歡……那個伯伯……”
“伯伯?”冷相七?
陳元覆愣了一瞬,緊接着抱起她,道:“不喜歡咱們就不見他!今日的宴席,你也無需和他見面。”
冷相七地位尊貴,宴會時定會坐在主桌,到時候免不了要和陳映澄見面。
生日宴的主人公不想見主桌的貴客,确實有幾分困難。
但陳元覆想不了那麼多,他女兒不喜歡的,直接請走都可以。
隻是需要尋個合适的借口,兩家關系本就平淡,若是再因此事生出嫌隙,以後難免會尴尬。
陳映澄哭得抽搐,小孩的身體,情緒也和小孩子一樣脆弱,就像是淚失禁體質,一哭便停不下來。
她在陳元覆懷裡窩着,雖然心中排斥着和冷相七再見面,卻也很懂事地不想讓陳元覆為難。
“爹。”她拉拉陳元覆的衣領,“我可以和伯伯一起參加宴席。”
“嗯?你又不怕冷伯伯了?”
“怕……”陳映澄小聲道,“我想讓小雀和我一起。”
“……”陳元覆神色僵了僵,笑容深沉,“好,壽星的願望,爹爹當然會滿足。”
他的胳膊往上擡了擡,将陳映澄舉起,心中五味雜陳。
半月前,他們還在為陳映澄整日昏睡,思維比同齡人遲鈍而憂愁不止。
這才幾天的功夫,他們的小女兒已經會為了小夥伴耍些小心思了。
真是讓人又喜又恨。
若是個女伴也就罷了,偏偏是個小男孩……
陳元覆咬牙:手癢癢的,想砍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