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紹意目光從墓碑上挪下來,直接盤腿往地上一坐,盯着那片散着虛幻光暈的燭光。
“集團附屬學校很注重獨立品質和适應能力的培養,除大學以外都是寄宿制的,哪怕是剛入學的七歲小孩,如果在學校呆了超過一個月還在哭鬧着要找爸媽,就會被直接送走和家人團聚。”他繼續道,“我有點特殊,是來自孤兒院,塵微哥也是吧?”
“嗯。”塵微伸着食指切燭火玩,“沒什麼特殊的,親情緣淺罷了。”
“是。”裴紹意笑笑,“所以我不可能哭着喊着要爸媽,我是那家孤兒院開設以來第一個被北青蘿選中的孩子,他們以我為驕傲,到現在都常來看我。”但他旋即搖了搖頭,“但我不喜歡孤兒院,不喜歡他們,他們對我的态度在我被選中前後天差地别,我不想再回去了,所以我很努力,拼了命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是塵微哥你知道吧?有時候命運真的愛開玩笑。”
才經過命運玩笑的塵微感同身受:“沒錯。”
“進學校的第二年,我得了非常嚴重的肺炎,住了很久的院,差點因此被踢出學校。”他雙手往後一撐,擡起頭望向渺遠的星空,“因為我第一年總成績第一,南宮老大親自給我的發獎狀,因此他覺得我很有潛質,決定再給我一次機會,醫院說我當時的情況需要好好休養,于是他把我帶回了他家,找了專業護工照顧我,他跟我說,最多半年,如果我身體還是不能恢複到能夠正常上課訓練,就會幫我辦轉學手續,他會一直資助我到大學畢業,但不能留在北青蘿了。”
塵微不玩蠟燭了,抱着膝蓋安靜聆聽。上一次他像這樣放松着聽人講這麼多話還是九歲時,郁廉給他講睡前故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嚴肅,非常嚴肅,事實上,我挺怕他,不止是我,大家都很怕他,因為他就是個不苟言笑聲色俱厲的人,不管多叛逆的孩子隻要往他面前一站,立馬慫得連屁都不敢放一個。”裴紹意笑笑,“但霍甯憎是個例外。”
“他敢反抗南宮衍?”塵微下意識問出口。
“确實,但倒不是因為他叛逆到目中無人,而是……”
裴紹意頭一低,和塵微見面以來第一次把自己的表情藏進陰影裡,話語間暗藏感傷的豔羨。
“南宮老大把自己溫柔的一面,連他親兒子都不曾見過的那種溫柔,全部給了霍甯憎。”
塵微淺怔,有些意外。不僅是因為南宮衍的态度,還有按常理來說,這種情況作為親兒子的南宮吉源應該嫉妒、厭惡霍甯憎才是,可看他剛才的态度,反而很親近他,甚至是小心翼翼地捧着哄着。
“這是我在南宮老大家休養期間發現的。”裴紹意甩了甩頭發,重新将臉露在光暈下,“霍甯憎自打進了北青蘿的那天起,就被南宮老大帶回家養着,雖然我也畏懼南宮老大,但能同時跟兩個崇拜對象同住一個屋檐下,也是相當心潮澎湃,那時候我以為南宮老大對霍甯憎特殊是因為他出類拔萃、萬裡挑一,我沒得到特殊對待是因為我還不如霍甯憎優秀,所以我非常認真地養病,隻用了四個月就完全康複了,連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回到學校,我一步不敢停歇,比之前更加拼命,可是……”
他喉頭一哽,眼眶又開始泛紅。
“我年級第一時沒有得到……我與第二名拉開十幾分的差距時沒有得到……我作為我們那屆唯一一個參與武器研究課程并提出建設性意見時沒有得到……明明專業課老師都把我誇上了天……明明我已經把其他人遠遠甩在身後、離那座叫霍甯憎的高山越來越近……但我告訴自己還不夠、要攀上,必須完全攀登上那座山頂……再然後……”
滾燙的水珠啪嗒啪嗒往地上砸,塵微默默遞過去一張紙巾。
“我等來的是他被霍甯憎刺殺的消息。”
五年前,南宮衍死亡當天。
十歲的裴紹意聽聞南宮衍被刺殺的消息後,不顧所有人的阻攔沖出學校去事發地,一到地方氣還沒喘勻就看見被血染白布蓋着的屍體從南宮衍家被擡出來,一堆醫生聚集在門口,他沖過去一把抓住北青蘿附屬醫院院長葉棠茗焦急追問南宮衍情況,可無論他再怎麼搖晃哀求,得到的隻有她萬分哀惋的搖頭。
就在他大腦一片空白踉跄着向後退時,低頭靠在牆角握着槍滿手滴血的霍甯憎闖入他視線。
跌跌撞撞跑過去,那時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對一直奉為圭臬的人嘶吼質問。
“到底怎麼回事?!”
然而他得到的隻有長久的沉默,除了還在往下滴的血,霍甯憎像個雕像般一動不動。
“說啊!你說句話!”裴紹意急得沖上去死死抓住他拼命搖晃,“他們說當時隻有你和南宮老大在家裡……他們說是你殺了南宮老大……”他猛地搖頭,“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南宮老大對你那麼好!你怎麼可能……”
“就是這樣。”
霍甯憎忽而低聲開口,裴紹意狠狠一怔,瞪着雙目難以置信地盯着他。
“你說……什麼?”
“憤恨麼?”霍甯憎居高臨下俯視身高才到他胸口的人,裴紹意沒有在他眼裡看見一滴淚,“那就殺了我,來坐我的位置。”
說這話的霍甯憎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态呢?許久後,裴紹意終于做出總結。
“滋着星火的灰燼。”他跟塵微形容道,“他整個人看上去像一潭死水,萬念俱灰,可又好似有不知名的火花在眼底蠢蠢欲動,仿若即将爆發的火山。”
當時的裴紹意已經喪失理智,根本來不及去思考任何,霍甯憎此話一出,他怒火瞬間竄到天靈蓋,一把搶過霍甯憎手裡的槍毫不猶豫對他扣下扳機。
“砰”聲過後,世界靜默了一瞬,旋即醫生向這邊奔來。
暗紅的血迅速從霍甯憎左肩暈染而下,他沒皺眉沒喊痛,隻是人有些站不穩向旁邊趔趄了一步。
當時失去理智渾身發抖的裴紹意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一看沒打中要害,擡指就再次扣扳機。
啪!
霍甯憎一腳踢飛他的槍,因為力道不輕,他自己也被帶翻在地滾了好幾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