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起眼，對面牆上的智能鏡倒映着他現在的面容。

這是他三十一年來換過的第三張臉，也是第三個用于露臉的身份——有個能露臉的身份辦事會方便不少。

比如頂着這張臉正大光明地在霍甯憎面前晃悠，也絲毫不擔心被認出，甚至頂着這張臉的自己還能和另一個“俞總”同時出現用以迷惑對方。

不過他清楚，這也是霍甯憎至今沒對自己直接下手的原因，就因無法确定那身銀袍下的是不是真正的仇人。

他脫下銀袍，褪去所有衣服，身體紫光忽閃，在人體狀和馬賽克狀之間模糊轉換，智能鏡裡的身體被掃描出内部結構，和塵微不同，他從頭到腳都是機械體。

因為S級機器人的大量發行，他們和人類混在一起時難以分辨，因此引起過一些麻煩。星際聯盟為了避免這些麻煩，讓機器人在為人類所用時更容易被辨别，規定各個制造公司在他們出廠時就在腰部打上統一記号，一個黑色的字母“R”。

同時為了防止這些高智商S級機器人投機取巧，以各種方式因各種目的毀壞遮擋标記，又督促各大科技公司推出專門識别儀器。

但他以露臉的身份多次經過儀器也沒有被識别出，因為，世界上最精密、被星際聯盟采用的官方認證的機器人識别設備，是他發明的，他的内置系統可以和任意一台設備秘密連接，有的是方法改變檢測結果。

智能鏡顯示掃描結果沒有異常，恢複成正常鏡面形态後，他左胸口灰金字樣異常顯眼。

“編号GZGM-00 Robot”。

在編号下面是他真正的名字，皆是戴裕銘一筆一劃親手紋上去。

三十四年前某日。

他作為世界上第一個S級純機器人剛剛從混沌中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的漾着淳樸爛漫笑容的戴裕銘，兩個小梨渦如星星墜在唇旁。

在醒來時他就已擁有思維意識系統，也被植入關于世界的基本知識，所以當眼前那人打着手語向他表達時，他能明白，這人不會說話。

而從内置的手語識别系統中得知，戴裕銘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

[歡迎來到絢爛盛大的世界，生日快樂。]

根據體内情感模拟系統的反應，他露出欣喜的表情，并回道：“謝謝，你好，我是編号GZGM-00 Robot。”

戴裕銘笑着擺了擺手，食指點在他胸口第一排編号字樣，打手語示意。

[這，是編号。]而後點了點下面一行文字，繼續打手語，[這，才是你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他低頭看着戴裕銘點過的地方，用現有的知識和思維系統去理解這幾個字，但那時的他沒能做出過于深刻的解讀，隻是通過情感模拟系統明白擁有屬于自己名字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

“謝謝。”他說，“你是創造我的人？”

戴裕銘揉了揉他的頭發，笑得春風滿面：[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他迅速從知識系統裡搜索出這個詞，看了一下釋義，“1、是指沒有血緣關系，但彼此之間有良好關系和情誼的人；2、特定朝代特定人群對學生員之稱。3、特殊意義，例如‘談朋友、耍朋友’，特指戀人。”他天真問道，“你是哪一種朋友？”

“哈……”戴裕銘從喉間溢出一個暗啞如哈氣般的笑，眉眼彎彎地捧了捧他的臉，給他打手勢。

[等你長大，你告訴我，我是哪一種朋友。]

戴裕銘所謂的“長大”其實是對他或者說對他内置S-AI技術系統的訓練，通過觀察世界的多樣性、人類行為舉止等讓他接納、模仿，從而更像一個“真正的人”。

他的“成長”速度特别快，僅僅一年，他就能和戴裕銘像真正人類一樣交流相處了，不僅他自己，甚至他覺得就連戴裕銘都忘記了他們之間有根本性“種族”的差别。

戴裕銘是機械天才，也是科技瘋子，他以實驗室為家，兩耳不聞窗外事隻醉心于科學研究。在他出現之前，戴裕銘通常都是獨自呆在實驗室，他并非性格孤僻之人，隻是他把大量時間都花在科技研究上，沒空主動聯系舊友，也沒誰閑着沒事整天陪着他在實驗室耗着，久而久之，别說朋友，連個熟悉的人都沒了。

他誕生後，成了唯一能從早到晚陪伴戴裕銘的人。從相處中發現，戴裕銘性格不僅不孤僻，反而開朗得很，他其實很喜歡和人“說話”，明明是啞巴，卻“吵鬧”得很，一天到晚手語打個不停，和他從過去談到未來，還向他播報實驗進度，抱怨遇到的難題，分享成功的喜悅。

所以，在多年後再回憶時，他也會想，戴裕銘當初創造自己，是不是因為太過寂寞。

但當年的他沒想那麼多，和戴裕銘在一起的日子甚至讓他忘了時間的存在，一度以為他們能那樣到天荒地老。

如果不是他發現了“那個”——将一切平靜美好打破的根源。

垂落眼眸，他目光落在休眠艙内那人臉上。那個永遠挂着純真笑容又吵鬧的人，已經安靜了幾十年，再沒對他笑過，也再沒對他“說”一句話。

若不是這個特制的休眠倉強留着他的身體，他早就成了一具腐爛白骨。

“你不是說過麼，隻有你們血肉之軀才擁有靈魂。”他擡手撫在透明艙蓋上，順着戴裕銘臉部輪廓慢慢下滑，“你的靈魂在看着吧？不看到最後，你怎麼肯走。”

“阿銘，我造一個新世界給你看。”他直直盯着戴裕銘的臉狠狠笑開，無法看見自己扭曲瘋魔的表情和複雜至極的眼神，“你最不願意，看到的那種世界。”

塵微家。

“喝什麼？”塵微問被自己請入家門的人。

霍甯憎四處打量：“有菜單？”

自認為咖啡做的還不錯的塵微：“隻要你想到，我正好有材料。”

“嗯……”霍甯憎看起來在很認真的思索，“海鹽絲絨拿鐵。”

“運氣不錯。”做咖啡算是塵微少有的樂趣之一，他說的這個原材料還真剛好都有。

“帶拉花麼？”霍甯憎提要求。

“……圖案？”塵微心裡暗罵某人得寸進尺。

霍甯憎嬉皮笑臉：“小人魚”

“……”

“冰度？甜度？”

“去冰，三分。”

“等着。”塵微冷漠轉身進廚房，“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