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枵獨坐高台,身子舒展,惬意地倚着,侵略性的目光不加掩飾地盯着秦铎也。
兩人目光猶如金石相撞,卻寂然無聲地較量。
秦玄枵本以為,那口出狂言、大不敬的臣子,不過是個嘩衆取寵的。
可這短短幾日不見,竟思念得緊,一合上眼,腦中就不自覺浮現出那雙如同點墨般的眼睛。
直到今日再次見到人,心情竟莫名愉悅起來,他手指輕敲龍書案,嘴角不自覺微微翹起,帶了一絲笑意。
第五言官位列前排,一擡頭,掃見皇帝的表情,瞳孔微微瞪大。他身側的幾位官員亦是如此,均是連忙低頭遮掩住自己眼中的震驚。
當今皇帝上朝時,從來都是陰沉着一張臉,或是冰冷地、或是譏诮諷刺地、或是愠怒地、或是面無表情地面對朝臣,從來沒見他笑過。
今日這是怎麼了?
行至列隊處,攝衣瞻拜,山海高呼萬歲。
朝會的流程和他上輩子沒什麼差别,甚至讓秦铎也感到幾分詭異的熟悉和如魚得水。
風寒未愈,頭腦昏熱,雙眼眼皮沉重幹澀,秦铎也在隊伍末尾阖上眼,權當休息,隻是安靜地聽着朝上議事。
閉上眼後,腦中反而清明了些許。
先是說時節将至,該籌備秋狝的相關事宜,交由兵部和禮部共同承辦。
偶爾朝臣間有幾句對峙,秦铎也聽起來,也像是在争奪主持和禮官之位。朝中勢力争先恐後地将自己這派的人推到關鍵位置上去。
秦铎也尚且不算了解朝堂的情況,都能聽出來這明晃晃的野心,他不信秦玄枵坐在那個位置上許久,他聽不出。
這麼想着,秦铎也擡起頭,想看看自家崽子。
這一擡頭,卻又對上了那道不加掩飾的目光,皇帝狹長的鳳眸微垂,盯着百官隊伍的末尾,秦铎也所站的位置。
見他睜眼擡頭,秦玄枵竟然還沖他眨了眨眼。
死孩子不知道看多久了,根本就沒有在認真聽朝政!
秦铎也抿唇,目光幽幽,盯回去,暗含警告意味。
半響,這皇帝崽子竟然還沒有收斂的意思,甚至在接收到他的眼神之後,笑得更放肆了,磨了磨牙,又點了點眉梢。
一聲輕笑從龍椅上傳來。
方才還吵得不可開交的朝臣瞬間噤聲。
陛下一笑,大事不妙,生死難料。
朝臣停止争吵,均是安靜下來,等待秦玄枵做出下一步的指示。
沒人會在這時候,為了區區一個秋狝的禮官位置惹怒陛下,不值當。
四年前陛下剛登基那會,也是這麼陰恻恻地笑,然後眼睛一眨不眨地,就在朝堂上殺了他們近三分之一的朝臣,血流漂橹,大殿彌漫的血腥氣三天三夜都沒有散盡。
直到近幾年,陛下的性子才慢慢緩和了,他們才敢伸出爪牙試探。
不過這一笑,一下子又将衆人拉回四年前的宮變中。
安靜到近乎死寂的無極殿中,就連衆臣的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死寂許久之後,秦玄枵突然開口,語氣玩味:“文愛卿,朕看你似乎有話要說?”
一霎時,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動聲色地落在隊伍最末尾。
目光中,有的憐憫,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像逃過一劫一樣。
所有人都在等着秦铎也的反應。
秦铎也:“......”
他深深閉了閉眼。
死孩子。故意的是吧。
他邁出一步,隻身站在無極殿中央,和請求封妃那時的場景一樣,但和那時狼狽跪地卻截然不同。
秦铎也脊背筆直,象征性地将笏闆舉了舉,淡淡上奏:“陛下,臣以為,今年秋狝,當以節儉為主,删減制事,精簡随行人員,輕衣快馬出行,做到象征意義即可。”
因為風寒未愈,嗓音仍啞啞的,卻并不耽擱凜然的氣勢。
“不可,”禮部尚書搖頭,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年輕人一般,搖頭,“你不懂國祚禮制,怎可随意删減?”
“是啊,秋狝也可彰顯我朝官員武力風貌和精神氣度,大魏從成烈帝時期就尚武,安平盛世後,朝中官員哪個不習武強身健體,”禮部侍郎也是個孔武有力的,上下打量了一眼秦铎也,語氣中頗有些嫌棄,“你這樣弱不禁風......得了吧,是你懂魏成烈帝還是我們懂魏成烈帝?”
秦铎也:“?”
誰?
你是說成烈帝秦铎也嗎?
呵。
要是不說還好,說起這,朕可就不困了。
那你們懂不懂,魏成烈帝在位,可是将從前的朝堂舊事全都掀了一遍的?
秦铎也因風寒而起的困頓一掃而空,漆黑的眸子閃過一縷明亮的光,他向前跨出一大步,扔了笏闆,開始了。
“諸位大人,那你們可知,成烈帝在位時期,秋狝共舉行了幾次?”
漆黑幽深的眼眸依次掃過反對的幾人,隻幾秒,甚至沒給足夠的反應時間,伸出三根手指:“三次。正式進行的秋狝,隻有過三次。”
秦玄枵向後倚着龍椅,像是看戲一般,頗為滿意地看着秦铎也。
“尚書大人,知道其中緣由麼?”秦铎也看向禮部尚書。
禮部尚書被噎了一下,“這......”
秦铎也卻沒揪着不放,而是将他的窘态輕輕放下,自己回答:“因為安平年初期,秋收時節,成烈帝年年出宮去往京郊或是南方的水田,親自躬耕,以勸農事。政務繁忙,憂心天下百姓,何來時間親自秋狝?”
禮部侍郎開口幫忙:“成烈帝親口說過,借秋狝向北疆胡人彰顯我大魏武力和氣魄,你承不承認吧。”
“是,說過。”秦铎也幹脆利落點頭,卻又冷笑一聲,“但你莫要本末倒置。那時胡人未敗,來大魏境内挑釁。你且看成烈帝将胡人打回草原深處後,就算不辦秋狝,難道還有胡人在邊疆鬧事?”
“沒、沒有了。”禮部侍郎也噎住。
“好,都拿成烈帝的話做金科玉律是吧,”秦铎也笑,獨自一個面向衆人,“那你們說吧,安平六年,成烈帝在位時期的第二次秋狝開始時,他在文武百官前說了些什麼?有人記得麼?”
滿朝寂然。
呵,果然,一群斷章取義的家夥。
秦铎也正準備繼續,忽然殿上冷不丁響起一道聲音。
“秋狝之根本,在于皇帝為天下萬民做出表率,獵殺傷害家禽的動物,保佑秋收,瑞兆豐年,象征意義大過秋狝圍獵本身。”
龍椅上,秦玄枵仍以一副惬意看戲的姿态坐着,漫不經心地将秦铎也百年前說過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
朝堂上下安靜極了。
就連秦铎也也愣了一下。
爾後眉眼緩和了些許,流露出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