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娜很緩慢地扯了扯嘴角。她低下頭,忽視菲伊,慢條斯理地開始咀嚼今日份早餐。
一條銀光閃閃的小魚吐着泡泡,咕嘟嘟沉到了水底。
菲伊在水面上捕捉動靜,但水泡碎裂,盧娜隻給了她沉默的回聲。水底風平浪靜,把一切都隔絕在外。
“盧娜,聽我說。”菲伊按住她的手腕,“情緒是會傳遞給其他人的。比起等它擴散給我,和我分享一下,好嗎?”
“發生了什麼?戴帽子是因為什麼……我可以看看嗎?”
盧娜的頭更低了。
她埋在兜帽的陰影中,銀白色的頭發是融化的月光。菲伊耐心地等着。直到……
她的手背忽然一點溫熱。
在意識到那是什麼之前,更多的淚水滴了下來。
菲伊恍惚地想到,這是她第一次見盧娜哭。
盧娜……會哭?
盧娜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隻有眼淚越掉越多。她的頭越埋越低,以至于菲伊很快看不見她的臉,隻能看到微微抖動的肩頭。
這時候應該做什麼?
本能是一個擁抱,可是……
菲伊小心翼翼地搭上一隻手,想去擦盧娜的淚;可盧娜微微後仰,躲開了她,拽起一塊茶杯巾,潦草地抹了抹臉。
“吃完飯再——”盧娜哽了一下,“我怕你……”
盧娜避開了所有的拉文克勞,她們一路走到了二樓的女生盥洗室。蛇怪事件之後,密室的入口雖然已經被徹底封閉,但這件盥洗室仍然是桃金娘的地盤。
蹲坑是一個人最脆弱的時候。沒有人願意在便秘的時候,發現一個幽靈穿過自己的馬桶。
“這裡絕對不會有人。”菲伊說。“除了桃金娘——”
某個隔間裡突然傳來響亮的水聲。菲伊皺起了眉頭。
“哦不……”
下一秒,一陣狂風刮過,一張半透明的臉倏然湊到菲伊面前。
“啊哈!”桃金娘古怪地笑了一下,“我記得你,你是個小騙子——我根本沒和你聊過天,對吧?”
“你騙教授說,你知道我的死因。”
幽靈記仇,這很合理。在漫長而無所事事的歲月裡,能找的樂子少之又少。兩年前菲伊的謊話,足夠桃金娘念念不忘。她猛然伸手,穿過菲伊的肚子。一瞬間菲伊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仿佛一大塊冰滑進了她的胃。
“好吧,我承認。我很抱歉。”菲伊打着哆嗦說,“我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盥洗室嗎?求求你,真的非常需要。”
“為什麼?”桃金娘咯咯笑着,猛地轉向低着頭的盧娜。
“Oh, I see...Pity...”幽靈造作地抽噎兩聲,很開心地說,“被欺負了嗎?哦,就像我當時,奧利弗·洪貝嘲笑我的眼鏡,嗚——然後在盥洗室裡哭——”
“桃金娘!”菲伊惱火地擋在盧娜前面,朝桃金娘揮手。可惜這一動作在驅趕蚊蠅時綽綽有餘,對付一個幽靈就顯得有些不夠了。
“我不明白有什麼好開心的!奧利弗·洪貝是個傻瓜蛋,欺負盧娜的那些也是。被欺負不是你和盧娜的錯——我要把那個家夥找出來!”
桃金娘抽噎了兩聲。
“哦,哦。找出來……然後呢?你們的問題解決了,可我隻能看着你們解決——”她忽然尖利地笑起來,“奧利弗·洪貝早就不在霍格沃茨了!”
桃金娘猛地飛到飄窗上,又猛地停下。她順手把路過的水龍頭都擰開了,在嘩嘩的流水聲中又哭又笑。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哭泣的桃金娘’。都在背後議論我!我在這裡的生活沒有快樂,隻有悲傷!‘哭泣的桃金娘’……”
菲伊努力地喊:“我隻是想說——”
但桃金娘尖叫一聲,一頭紮進了馬桶。盥洗室裡回蕩着震耳欲聾的哭泣。菲伊一個個關掉水龍頭,回身拍了拍盧娜的背。增齡劑的藥效正在逐漸消失,她聽到她的骨節又發出輕微的噼啪聲,視野迅速壓低。
盧娜又小小地吸了一口氣。
啊。
菲伊慢慢地想。原來早上,小女巫撲進她懷裡的時候,剛剛哭完……
“你之前在看《初級治療師》。”盧娜小聲道,“你覺得上面的插圖怎麼樣?”
話題轉換地莫名其妙。但菲伊早已經适應了盧娜思維的跳脫,認真回想了一遍那些詳實的插圖。
“大部分還算真實。少數幾張,症狀體征畫得不太典型。”
“就這樣?”
“是啊,就這樣。能被選作課本,插圖至少是不太會出錯的吧。”
盧娜沉默了一會兒。“看着那些圖……你會覺得吓人,或者覺得不舒服嗎?”
這是一個心理接受程度的問題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當菲伊第一次看大體老師解剖教學視頻時,曾經連做三天噩夢;第一次看到皮膚黏膜型黑熱病病人照片時,也曾幾乎吃不下飯。
人天生會對異常的軀體感到恐懼——大概可以理解為趨利避害的本能。遠離那些病狀可怖的存在,也是一種自我保護。
但在恐懼之餘,會不由自主,冒出感同身受的同情——這是情感的作用,也是“人類之所以為人”命題的核心。
“會有,但隻是一瞬間。否則我也不會在吃飯時候看這本書了。”菲伊說,“那些圖不是恐怖故事。它們隻是為了讓醫生——啊,我是說治療師——更清楚疾病的表現。”
“和神奇動物圖鑒是同樣性質的東西。比起害怕,我要麼隻把它當說明,要麼更擔心出現這種症狀的人。”
一個擰不緊的水龍頭還在滴答響個不停。馬桶管道裡,造作的抽泣聲漸漸低了下來。桃金娘在豎起耳朵偷聽。
盧娜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緩緩把兜帽扯下來。
“我早上去找過龐弗雷夫人了。但是……”
菲伊突然知道,為什麼盧娜要等到飯後再告訴她了。
——盧娜的整個頭頂,整個頭頂,沒有一塊皮膚是完好的。
像手指泡了太久的水,變得發白而腫脹不堪;或許更嚴重一些,像黑湖裡泡到地老天荒,糾纏在岩石上的一層水藻。滑溜溜、黏糊糊,每一寸都泥濘中潰爛。
靠正中鼓起幾個水泡,泛紅發亮。那些有明顯破口的地方,還在往外冒出濕哒哒的黃色膿水。
受災最重的後腦勺,有一塊地方甚至完全沒了頭發。
盧娜又匆匆戴上了兜帽。她飛快地從眼角瞟了一下菲伊,後者已經呆在了原地。
“是有點惡心……龐弗雷夫人說,要過幾天才能好,應該是高年級學生下的詛咒。”
“我知道确實有點——所以戴了帽子——如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