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的手輕撫上框中老人臉頰,仿佛要将一道道褶皺溫柔撫去,“外婆,遺憾嗎?”
方南山盯住外婆看了一會兒,他微擡手臂,搭上小島指尖,帶着小島的手撤離畫框,“我們走吧。”
大廳上方響起高主任嘹亮的溜須拍馬聲,“鄭校長,圖書館還保存着曆屆畢業班級合影,您要不要抽空去看看?聽說當年您和我們譚校長一個班?”
“你别說,我那張畢業照還真找不到了,正好,我們一起去看看,看看你們譚校長年輕時候的樣子。”鄭校長朗聲笑道。
小島腦袋嗡地猶如被銅鐘猛然撞擊。
年輕時候的樣子。
那麼媽媽……
一定也在!
傻瓜!以前怎麼沒想到!
小島撒開腿往圖書館跑,任憑高主任在身後嘶聲力竭地大吼。
她越跑越快,越跑越輕松,從來沒有這麼暢快過。
迎面而來的風是春天的氣息,她看見媽媽正在河對岸,她隻要飛奔而過腳下這座橋,就能一頭沖進媽媽的懷抱。
等譚老伯找到餘小島時,餘小島正蹲在圖書館電子閱覽室門口,喪得好像一隻落水狗。
“您怎麼在這兒?”小島仰起頭,茫然望向半空中那張半是嚴肅半是擔憂的臉龐。
“路過。”譚老伯神色凜然。
“那您快走吧,我還想呆一會兒。”小島埋下頭,将腦袋重新縮回烏龜殼裡。
“起來,跟我走。”譚老伯語氣嚴肅,不容置喙。
小島隻得拍拍屁股大步跟上,“去哪兒?”
“操場。”
“您不用做報告聽報告寫報告什麼的嗎?”小島其實想說,你那麼閑嗎?
“都是些形式主義。”譚老伯冷哼一聲。
兩人走出圖書館,拐向小操場,小島好奇,“我以為我們要去體育館。”
前面的人搖頭,“上次,你在樹上看見了什麼?”
小島一愣,哪棵樹?
“小操場旁那棵香樟樹。”
小島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光顧着撿羽毛球,什麼也沒看見。”
“可惜了。”譚老伯惋惜道。
小島湊上前不可置信地問,“您,也爬過?”
譚老伯理所應當地點點頭,“常爬。”
他背過身繞香樟轉一圈,然後望向遠方,“我讀書那會兒,這兒方圓十裡沒有一座高樓,最高點便是這處小土坡,”譚校長跺腳指向地,“從宿舍到教學樓,要麼橫穿它,要麼繞過它。那時上下山沒有樓梯,都是山路,并不好走,尤其是雨天,泥土濕滑,極易摔跤,所以哪怕遠一點,大部分人也選擇從山腳下繞。”
“因此這裡來往人少,正合我意。”
譚校長蜷腿盤坐在地,完全不顧忌新買的西褲今天是第一次穿,“我喜歡坐在這裡讀書,背課文。有一天,樹上突然掉下一顆松果,正好砸中我的頭,我很好奇,這明明是一棵香樟樹。我擡頭去看,樹上的人咯咯笑出聲,她說瞧我背書比擠牙膏還難,實在太笨,特意撿了一籃子松果來砸我,好讓我的腦子開開竅。”
小島扯扯嘴角,憋住笑。
“想笑就笑。”譚老伯很是淡然。
“您,有沒有砸回去?”小島笑着問。
譚老伯淡淡地搖搖頭,“我站着沒動,她奇怪便問我為什麼不動,我說等你把籃子裡的松果一起砸完。”
“她砸了嗎?”
“沒有,大概覺得無趣吧,再沒跟我說一句話。我又背了很久書,要上課了,我喊她一起走,因為她也穿着我們江中校服。但她不肯,她說她不想上課,她要一整天都待在樹上。”
“我問她,待一整天,不悶嗎?她說,等你站在樹上往遠處望,你就會發現,世界很廣闊,一點兒也不無聊。”
“她是聶校長的小女兒?”小島忽然問道。
譚老伯回頭盯住小島,輕輕笑了笑,“你倒是什麼都知道。”
小島吐吐舌頭,“看來您煩惱也不少。”
“可不?”譚老伯語氣輕描淡寫,“想讀書,家裡卻沒錢;很努力,分數卻提不高;考上了大學,又猶豫該不該去念;喜歡一個人,又不敢;想把她忘掉,又舍不得,”譚老伯笑道,“你說,比你的煩心事少嗎?”
小島想了想,抱頭倒向香樟,“您這些煩惱都是選擇疑問句,我不一樣,我的煩惱是特殊疑問句。”
譚老伯眉頭微微擡起,他不明白。
小島掰起手指解釋給譚老伯聽,“您看,您的苦惱是讀不讀書?去不去大學?喜不喜歡?忘不忘記?您隻需要做出肯定或者否定回答,Yes or No.我呢?我想找我媽媽,可是我連一點兒頭緒都沒有,Where? When? How? Who? ”
“說說你媽媽。”
小島邊說邊繞向樹背後,“我對我媽媽了解的很少。”
“她,出生時不大幸運,是一個孤兒。”
譚老伯臉色微變,他屏住呼吸,去聽樹背後來自小島的自述。
“她應該很聰明,學習很好,這點我像她。”小島得意道,“她考上了大學,後來遇見了我爸爸。”
“你爸爸?”譚老伯尾調輕擡。
“哦,我爸爸是一名西點師,對了,他的茶室就要開業啦,在花神路轉盤,譚校長您有空可以去嘗嘗!”小島興奮地從樹後探出腦袋。
不過,譚老伯興緻不高,他隻是敷衍地嗯了一聲。
“我媽生我時難産,去世了。”
譚老伯眼前迷霧愈深愈重,他找不到方向。
“這些年,我和我爸爸都非常思念她,隻當作她去了遠方。”
“我爸爸以前很介意我向他打聽我媽的故事。”
“對于我媽的死,我爸至今沒有釋然,所以我盡量不問。”
“沒想到今年他竟然會帶我回江城,我很意外,當然也很欣喜,有一種,一種回到媽媽肚子裡的感覺,周圍都是暖乎乎的羊水,又柔軟又可靠,我再也不會撞得頭破血流。”
“我媽媽以前也在江中念書,她畢業時,還在思園裡那塊卵形圓石邊照了一張相呢。”
譚老伯恍然所悟,怪不得那次在思園,她會這麼唐突地問。
“剛剛聽高主任提起畢業照,我就想,我媽應該也照過呀,可是……”
“那些照片被歸類存檔後,學生不能借閱。”
小島搖頭反駁,“不,我進去了。”
譚校長眼皮輕擡,确實,她總能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鬼主意。
“可是,翻遍了所有也沒找到。”
譚老伯眉頭深深皺起,他閉上眼,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保險櫃中重要文件夾中他最為珍藏的那張畢業照,譚老伯使勁地揉揉太陽穴,此時此刻,他的頭腦一片混亂。
“你媽媽,她,叫……?”
“江今。”
“啊”譚老伯微微張嘴,夜空中一顆璀璨而耀眼的星失望地滑落,星光碎了一地,譚老伯的眼變得逐漸渾沉黯淡。
下課鈴聲響起,譚老伯托着沉重的腦袋站起身,他撣撣身上塵土,朝樹後喊,“回去吧。”
香樟樹後沒有回應,倒傳來了呼哧呼哧躍躍欲跳的聲音。
“你在幹嘛?”譚老伯喝道。
小島探出頭笑嘻嘻地回答,“爬樹啊,看看樹上到底能看見什麼?”
譚老伯一聲長歎,餘小島啊,餘小島,你當真不是方念的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