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整,小十七準時推開玻璃門,同時翻轉雲朵狀木雕挂牌,“營業中”三個紅色大字醒目地印入眼簾。
此刻丁四美難得空閑,她坐在吧台邊,小口啜飲餘舟剛端來的手沖咖啡。
一陣冷風鑽門而入,丁四美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小十七,你怎麼不關門?”
“不是師父你說要每天早上開門透氣嗎?”小十七不滿道。
“也不看看什麼天氣了!”丁四美怨道,所幸咖啡溫熱,她轉向玻璃門,思忖着是不是到時見該加擋風簾了?
冬天就到了嗎?今年的冬天有點兒急呢。
“啊?老闆是個男人?”
“那老闆——豈不是很娘?”
“這叫什麼風來着?美式鄉村風?還是中世紀複古風?”
丁四美挑眉喝道,“小十七,我跟你說過很多遍,不要在背後議論人,怎麼不長記性!”
“不是我!”小十七重重回嘴,瞪向旁邊新來的小學徒——小十九,“你怎麼不說她?”
按入門習慣,新來的學徒本應喊做小十八,可丁四美不喜歡十八這個數,便直接越過,喚做小十九。
小十九性格開朗活潑,愛說愛笑,年齡雖比小十七長兩歲,可相比之下,小十七更顯得沉穩。
“你不能教教她?”丁四美氣道。
“教她不是師父您的事嗎?我摻和什麼。”小十七哼了一聲。
丁四美瞪向小十七,這丫頭今天怎麼回事,吃炮仗了!
小十九偷偷縮回腦袋,可憋不過三秒,又貼向小十七耳旁,“隻賣奶茶和菠蘿包,生意能做得下去?”
“茶室不都鬧哄哄的嗎?這麼小資,還不如叫咖啡館更洋氣。”
“人家賣奶茶!你話可真多!”小十七不耐煩地背過身,擺明不想聊下去。
丁四美嘴角忍不住勾了勾,你也有嫌人話多的時候?
小十九完全無視小十七的反饋,繼續叭叭,“剛剛過來給師父送咖啡的就是老闆嗎?”
“他看上去像台灣人,文文雅雅的,說話也輕聲。”
“快看!那是不是他?”
“怎麼站到了馬路對面?”
丁四美聞言望去,馬路對面梧桐樹下果然站着一個人。
他身後的水泥牆在夏日裡被爬山虎的手腳密密麻麻地遮擋住,如今寒冬降至,滿牆青綠獨剩一些枯褐殘肢,幾束殘缺陽光穿過梧桐樹枝丫稀稀疏疏落在男人身上,顯得他比爬山虎枯枝還要落寞。
來來往往,丁四美見過許多種人,但餘舟不屬于其中任何之一。
他在看什麼,丁四美并不知曉,但他凝視的眼神遠不止于一名經營者和擁有者對即将裝修完成的新店的評判與欣賞。
丁四美小嘬一口咖啡,她也将這間理發店看做命,勤勤懇懇用心至極,可和餘舟相比,卻仿若雲泥。
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人。
“什麼味道?好香!”小十九突然叫道。
“天哪,我突然好餓。”
“好想吃,好想吃。”
“完了完了,我的減肥大計又得推到明天開始啦,嗚嗚嗚”
小十七嫌棄地看向身旁自言自語的小十九,很不争氣地摸了摸肚子,糟糕,我也想吃。
“小十七,跟我來。”
門口處,丁四美突然朝她招手,小十七一愣,感覺有什麼不對。
她跟在丁四美身後走進茶室,相比與原來黑白灰格調的咖啡館,變化很大。
一樓落地玻璃窗被砸掉重新砌牆配以雕花玻璃,外牆塗成明媚的暖黃色,雕花窗台外側是一隻雙人鐵藝藤椅,天氣好的時候,可以坐在藤椅上曬太陽。
樓梯改建在窗戶正對面一側,樓梯下方則改造成獨立的操作間,外圍二人位餐桌減為兩張,由此内部空間得到極大豐富,雖說多出一處獨立操作間,但整體看上去反而更為寬敞明亮。
原本硬邦邦的木質座椅移去,柔軟的棉布沙發取而代之,桌面鋪上幹淨的格紋桌布,色彩鮮明。
操作間裡,第二鍋菠蘿包即将出爐,茶室裡彌漫着一股香甜氣息。
發現丁四美等在茶室門口,餘舟急急從馬路對面穿回。
“别人開業不是放鞭炮就是炸煙花,哪兒有你這樣悄無聲息的?”丁四美笑問。
“太鬧。”餘舟淡淡地答。
“所以,就這樣開張了?”
“是。”餘舟颔首。
“小趙呢?”丁四美四處張望,似在尋人。
小趙是新來的收銀,昨天此刻,他還坐在吧台上禮貌地同丁四美打招呼,可是現在吧台内空空如也。
“辭了。”餘舟語氣依舊平淡。
“辭了?他才來一天!”丁四美叫道。
“他不合适。”
一天的時間你就斷定他不合适?丁四美不禁暗自感歎,以她帶十八個徒弟的經驗,不學個一年半載,哪兒能看出他是不是這塊料呢?
“再說,我一個人也能應付。”
“忙起來怎麼辦?總要有人搭把手吧?”丁四美還是很擔心,畢竟隻專注于内場的面包師傅怎會了解前台顧客的挑剔與難纏呢?
餘舟看向了無一人的内廳,又望向空空蕩蕩的門外,幹澀地笑道,“忙起來,很難吧?”
“開張了嗎?”丁四美小心翼翼地問。
餘舟搖搖頭。
丁四美倒抽一口氣,回頭喚道,“小十七,全部打包。”
“你這是?”餘舟愣了一回,反應過來,慌忙制止,“别,不用的。”
“這可不是捧場,是我們喜歡吃。你不知道小十九在隔壁口水流了一地,還有我家那隻小饞貓,每天晚上都指望着我給她帶隔壁阿加西做的菠蘿包呢,嘿,我怎麼也跟着她喊你阿加西!”
“你們吃不了這麼多。”餘舟很是不好意思。
丁四美好像早就想好了主意,“剪一次發送一隻菠蘿包,你等着瞧吧,我們江城人啊,沒吃過這種東西,等嘗過了知道好吃,自然會來買。”
隔間裡傳來“滴滴滴”的提示音,出爐時間到了,餘舟急忙掀簾進入操作間,他必須快速将菠蘿包從烤箱取出,以免破壞口感。
移門發出“吱呀”響聲,幾位老太太熱絡地聊天進門。
“這是面包店?聞着挺香。”
“現在的面包店都裝潢的這麼好看!”
“我還以為又開一家理發店!”
餘舟正欲出操作間迎客,隻聽小十七清脆的聲音響起,“幾位阿婆,嘗嘗我們家的菠蘿包吧!”
“這個叫什麼包?”
“菠蘿包?裡面有菠蘿?”
“菠蘿和鳳梨是不是一個東西?”
幾位阿婆叽叽喳喳不談面包,倒就菠蘿和鳳梨争吵了起來。
“是一種東西,不同地方不同叫法嘛,就像我們喊紅薯,人家喊地瓜一樣的!”
“不對,品種不同的!這個菠蘿啊,容易發澀發酸,鳳梨就不會啦,鳳梨甜,我家女兒買給我吃過,好貴的。”
“都一樣的,一個大一個小嘛……我兒子上次給我買的那個菠蘿也很甜,品種好的都甜,就是死貴。”
“這種熱帶水果我們還是少吃一點,含糖量太高!”
“我們哪兒能吃多呢?不過嘗嘗味道,說是買給我們,還不是留給小孫子吃,我們哪裡舍得哦!”
“也是,我們啊最多嘗一小塊,剩下全都給小孫女吃光咯!”
丁四美站在一側聽她們閑扯,又瞧瞧她們手上拎的菜,想來她們應該是送完孫輩去幼兒園後買菜回家路過。
“各位阿婆,來嘗嘗,免費試吃。”小十七熱情地招呼道。
原來小十七趁她們閑聊的功夫,自作主張地從櫃台中取出一個菠蘿包将它切成小片,又分别遞給了幾位阿婆。一番滿意的試吃,加上小十七賣力的吆喝,很快促成了餘生茶室的第一筆生意。
待餘生從操作間出來,小十七滿臉得意地朝餘叔邀功,丁四美突發心思開玩笑,“反正你回理發店也是心不在焉,不如在餘叔找到幫手之前,留這兒幫忙?”
“真的嗎?師父,太好了!” 小十七拍手大笑,興奮地一把抱住丁四美。
丁四美被小十七抱得快要喘不上氣,她一把推開小十七,不可思議地盯住她,這孩子,當真了?
而小十七卻歡快地像一尾小魚兒,自顧自熟練地遊進吧台,一屁股坐在收銀台前,雙手拍打着桌闆,樂呵呵地朝餘舟笑,“餘叔,你不急啊,慢慢找幫手,反正我師父新來了一個小徒弟,不耽誤事兒。”
餘舟搖頭,“不行,這會耽誤你學正經手藝。”
丁四美嘴角一扯,冷笑道,“可耽誤不了!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我那兒!學了兩年連把剪刀都拿不穩,和我頂嘴的功夫倒是見長。”
小十七被說得滿臉通紅,她低下頭嘟囔道,“本來我也沒多喜歡,還不是我媽。”
丁四美差點兒沒被氣死,“得嘞,小十七,你愛待哪兒待哪兒,反正小姨我帶了你兩年,仁至義盡,你要是能跟餘叔學到些本事,我也算對得起你媽!”
說完丁四美掉頭就走,餘舟杵在原地,左右為難。
反倒是小十七從吧台探出腦袋安慰他,“餘叔你放心,我師父沒生氣,她啊,是嫌我學得不認真,嫌我聒噪,嫌我煩。”
“嫌我煩,我就躲呗,”小十七朝理發店方向歪過頭撇撇嘴,“反正有個新來的,你也不會寂寞空虛冷。”
餘舟哭笑不得,怎麼還有股酸味。
“餘叔,您放心去後邊兒做面包吧,外頭我幫您看着。不過這機器您得教教我,和我們家的不一樣。”小十七挪至收銀機前手指在鍵盤上啪嗒啪嗒敲打,滿心歡喜地自顧自說,“以後沒準兒我能開一家咖啡店呢,咖啡店可比理發店洋氣多了。”
餘舟見小十七一頭熱,不忍心打擊她,言簡意赅地教她使用收銀機後便鑽進了操作間。
然後,再沒出來過。
餘舟的吧台相當簡潔,除去四五本書,便隻剩一張相框,相框内畫着一種不知名的花兒,開得極美。
餘舟的茶室更加安靜,沒有電視,沒有洗頭放水嘩嘩,沒有吹風機鼓鼓嗡鳴,更沒有她讨厭的剪刀咔擦咔擦作響,整個空間裡飄蕩着一絲慵懶的女聲伴随着輕快的旋律,讓她有點想睡覺又忍不住搖擺。
不到半小時,小十七已無聊至極。
她蔫蔫兒地趴在吧台上,盯向那本台曆式菜單,用手指輕彈向菜單上四列鎏金小楷:鴛鴦奶茶,絲襪奶茶,菠蘿包(大号),菠蘿包(小号)。
真單調啊!
像這個男人一樣乏悶。
“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