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黑了下來,晚風一吹,把小島冷個機靈,她回過了神,口中喃喃念道,“查無此人。”
她想,是因為年代原因福利院沒登記,還是媽媽根本沒在福利院生活過?
如果不在福利院,那麼媽媽是被收養了嗎?可是也沒有查到任何收養手續。
難道是親友之間的收養?小島知道,有些人家因身體原因無法生育,他們會拜托周圍親友尋找可靠人家覓得一個身體健康的棄嬰撫養。
不對,如果這般,媽媽是有父母的,至少是養父母。
小島頭痛欲裂,想不出媽媽在江城的這段時間究竟是如何過來的。
看上去,就像這一段時光——故意被人抹了去。
媽媽同爸爸說起過這段過去嗎?
爸爸知道媽媽的這段過去嗎?
不知道?還是說,隻有我不知道?
上次爸爸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人,那個人會是誰?
小島一個一個假設往前推,反複地猜想驗證,可是到最後,她發現皆無濟于事。
所有的關鍵點皆卡在餘舟這個環節,而小島根本不敢迎頭直面。
“咳,你這是水果拼盤?”
譚老伯忽地從沙池後探出脖頸清了一嗓子,他的手指向小島面前那張沒鼻子的臉。
“我畫得有這麼差勁嘛?”小島嘟囔了一嘴,順手給臉加了個大象鼻子,還噴了兩滴水。
“獅駝嶺白象精。”譚老伯識貨地眯起眼,表示鑒定完畢。
“這是我媽!”小島糟心地将畫一抹,頓時沙池裡平整得隻剩下一個巴掌印。
“絕世美女。”譚老伯不着調地贊了一句,還勾了勾嘴角。
小島覺得那叫皮笑肉不笑。
“您怎麼來了?飯後消食?”小島眯起眼歪頭瞧他。
“看見你,還能消食?哪次沒被你一頓堵!”譚老伯毫不客氣地還嘴,他背着手往操場方向踱步而去,聲音意有所指地上揚,“查無此人?”
“您耳朵可真靈。”小島咂舌,她拍拍屁股起身跟上。
“寄人籬下,當然得學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話被冷風一裹,好似上了霜般寒涼。
小島瞄向譚老伯如白楊般蒼勁筆挺的後背,暗自感歎這得扛過多少風刀霜劍。她三兩步追上前,小心地問出了一個想問又不敢問的問題,“您覺得,聶校長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嗎?”譚老伯有些意外,他看看小島,又将視線移向遠處,天盡頭是延綿遒勁的山脈,在暗夜中,山脊起伏的走勢顯出一種遒勁的蒼涼,譚老伯看了片刻,聲音笃定地響起,“是松柏,承受過大風大雪,依然青翠蒼綠。”
“可我聽人說她帶學生像帶兵,一點兒人情味都沒有,她的學生不是祖國的花朵兒,是祖國的槍子兒炮彈;她也不是花園的園丁,是馬戲團的馴獸師。” 小島不怕死地撞向了槍口。
潛意識裡,她總有一種無知的想法,怎麼着她也不會死在譚老伯的槍口之下。
譚老伯撫住嘴角,忽地一笑,“最近你們小孩兒是不是流行看霸道總裁小說?”
“啊?”小島一愣,我可沒看過。
“我辦公室沒收了一抽屜,你看嗎?”譚老伯笑得帶鈎,像是早就做好準備釣住小島這隻胖頭魚。
“呵呵,我不喜歡,您留着自己享用吧。”小島毫不猶豫地回絕了譚老伯一抽屜的好意,“那些霸總整天吃飽了撐的自我陶醉,自我感動,做事不過腦子,完全不顧及對方情緒,周圍人的感受。怎麼會有人喜歡霸道的人呢?”
譚老伯輕歎,“我以前也不大理解。”
“合着您現在喜歡?”小島驚訝地捂住嘴。
“至少不反感。”譚老伯一副完全不在意世俗目光的坦然。
小島像是讀懂了譚老伯的潛台詞,她不敢相信地問,“聶校長的人格魅力這麼強大?”
譚老伯目光堅定,“如果沒有聶老,我不會一心一意地踏上現在這條路。”
剛畢業那會兒,不止十家單位同時向譚睿抛來橄榄枝,可是他義無反顧地選擇回鄉返校。
這段過去總是被贊美,歌頌為胸懷偉大育人之夢,其實于他而言,最初也不過報恩二字。
“聶校長,她很兇嗎?”
“要求嚴格。當日功課當日畢,沒完成必須認罰,不接受任何理由;體育鍛煉不達标,就去操場練到達标,不過關不許回教室;吃飯時不許說話,不容挑揀,不許浪費;皮鞋每天得擦,襯衫隔日必須換,床單被套兩周一洗。規矩就是規矩,不得反駁。”
一口氣說完後,連譚睿自己都感到驚訝,當年條條框框如此之多,可那個清貧少年卻能在重重羁索約束之下學會體面,找到出路,還逐漸長成了一個更好的人。
更不可思議的是,這些成長都被裹挾在霸道的外衣下默默進行,而他竟從未覺得不适或痛苦。
小島心中吐糟,這些條條框框恐怕已經超出霸道的範圍,挺進了瘋子的領域......
“聶老像太陽,她想天亮就天亮,想天黑就天黑,從不問你願不願意。可是你想,如果太陽不霸道,如何能普照世間萬物?”
小島雙手抱胸,小狐狸的眼睛滴溜溜直轉,同一片蒼穹下,冰川畏懼炎熱,止于北國;台風畏懼高山,遁迹于山南;雨林,雪山,沙漠皆苟且于各自專屬國度,不敢越境半分,隻有陽光,它無所畏懼,穿越經緯,縱橫四季。
“也不是萬物都要曬太陽嘛,比如小蘑菇……” 小島狡辯。
“哈哈,”譚老伯釋然一笑,“還有龜背竹,鐵線蕨,虎耳草以及很多很多。”
然後他話鋒一轉,“毀譽參半就是這樣來的。”
小島忽地伸手摸摸譚老伯硬邦邦的手臂,“當時的您,一定倍感溫暖和寵溺吧……”
譚老伯眯起眼看向遠方,仿佛在回憶很遙遠的事,“在聶老之前,并沒有人對我噓寒問暖。”
咳,小島心想,看出來了,您是小嬌妻。
“那年冬天,聶老揀了新棉花給我做大衣,足足六斤重,壓得我快喘不過氣了也不準我脫,結果,三九寒天,我給捂出了痱子……”
小島直接笑成豬叫,可笑着笑着,又有些支支吾吾,“霸總的人物設定裡,他們通常,咳,缺失親情。”
“如你所猜,方念和聶老一直不合。”
“方念?”小島眨眼猜道,“是朝你扔松果兒的那個女孩兒嗎?”
譚睿嘴角微勾,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詞啊,以至于隻要提起她的名字,就會想笑。
又或許,她們的眼睛太像了。
“她一直高舉反聶嘉瑩大旗,策劃謀反。”譚老伯笑。
小島眼睛亮起星光,“成功了嗎?”
“你說呢?”譚老伯反問。
“我猜沒戲,暴動引發武裝鎮壓,你一定還幫她擋了不少槍子兒。”小島傲嬌地擡起臉,“換做是我,我就不會那麼傻。”
“你會怎樣?”
“我會打太極,會迂回,”小島雙掌向上合十,屈膝扭動身體仿若一根細長豆芽在跳舞,“我會夾縫裡求生。”
譚老伯按住小島腦袋,“别晃了,我眼花。”
“前邊兒食堂,要不您去炒份豬肝?我爸說豬肝明目。”
譚老伯苦澀地将小島腦袋反轉,“我還是去炒盤豬肺吧,燥得慌。”
這次小島忍住沒說,我媽也愛吃豬肺,蔥姜片加青椒爆炒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