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匆匆疾行,直到十字路口紅燈亮起,方南山才停住腳步,他看了眼時間,來不及去墓園了。
風從四面八方湧起,将冬至燒紙燃起的輕煙吹散吹淡,漸漸地,整座江城籠罩在一層薄薄的夜霧之中。前方的路變得模糊不清,方南山揉了揉眼睛,差點以為遠處霓虹燈下那道單薄的身影是餘小島。
她怎麼會在這兒呢,一定是看錯了。
方南山搖了搖頭,不無憂心地歎了口氣。
馬路對面百家便利店門口,一隻鋁皮小餐車由斜坡緩緩推向走廊。
餐車正面,兩個紅色大字——清湯。
呀,竟然走到了這裡。
如今入了冬,即便清湯滾燙,也不大有人願意光溜溜坐在寒風中邊吃邊凍得跺腳,于是眼鏡老闆在便利店門口走廊前粘了層透明防風擋,将餐桌擠進來,又扯了幾米電線接上橘色燈光,遠遠瞧去,熱鍋上方蒸汽團團滾滾,兩三平方米巴掌大的地方讓人暖暖融融。
亮燈了。
方南山撥開擋風簾,要了一碗清湯,秦姨剛才交待,吃口熱的。
剛出鍋的清湯熱氣騰騰,低頭舀勺熱湯才至唇邊,忽地一聲豪邁吆喝,方南山頓時嗆出咳嗽。
“老闆,來一大碗清湯,加四個水煮蛋!”
四個!
方南山和老闆雙雙移目,哪位女壯士的肚皮能同時容下四個水煮蛋?齊整地裝進胃後是能連排消消樂嗎?
餘小島從校服兜裡掏出百元大鈔,面無表情地朝方南山努努嘴,朝老闆道,“他那碗一起結。”
“她那碗别放蔥。”方南山恰巧同時喊出聲。
老闆看看方南山,又瞧瞧餘小島,像吃了口瓜賊賊笑道,“行。”
小島耐心地等着老闆從一隻有年頭的丹麥曲奇罐裡頭一張張挑揀十塊二十塊零錢,這點方寸之地不算暖和,可小島卻感覺背後一陣灼熱。
好像有人的目光黏在了她身上,扯都扯不下來。
走廊另一頭,方南山一瞬不瞬地緊緊盯住小島,胸膛裡頭那顆疲憊的操勞心在見到小島一刹那,好似久旱逢霖,瞬間活蹦亂跳,自個兒蹦跶也就罷了,一不留神,竟把臉給跳紅了,導緻方南山不得不心虛地垂下頭,花點精力給不争氣的臉做做思想工作。
小島完全沒看見方南山臉紅,隻瞧見方南山低頭躲她,本着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原則,她随手扯了條闆凳一屁股坐在隔壁方桌旁,還故意撇過臉,給方南山留下一個大寫着我很生氣的後腦勺。
方南山再擡頭時面色已如常,他立即發現了小島刻意拉開的距離,以及生硬闆起的冷臉和朝天撅起能挂好幾隻醬油瓶的圓嘟嘟小嘴。
架子擺好了,氣勢做足了,偏偏某人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怒意。
姑娘倔強的背影好似常年龜縮在家即便被鬧騰煩了也不肯瞄叫一聲的傲嬌白桃,方南山恨不得伸手去捋一捋她的一身炸毛。
他忍不禁嘴角微微一抿。
這麼點輕微動靜竟也被敏感捕捉到了,小島蓦地轉過身,狠狠朝他剜了一眼,還有臉笑!
“你怎麼來了?”方南山輕聲問道,今日冬至,這個點她早該到家燒紙祭拜了。
“你管我?”小島橫眉一挑,高高揚起下巴,如同宋思瑤附身,沒事也要硬找出點茬兒。
小心翼翼地與青春期小朋友周旋一下午,方南山早已身心憔悴,此刻小島冷不防朝他飛來一記冰刀子,他眉心一顫,失落慌亂掉了一地,臉色慘淡的連白糖糕都要甘拜下風。
看得小島心疼。
說實話,小島從沒相信過走廊裡聽來不靠譜的風言風語,那些荒唐話越是傳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小島越相信某人腹中藏着一肚子苦水,不知如何說出口。
小島雖不惱他,卻也忍不住揶揄,“女妖精打道回府啦,你怎麼沒跟着回土匪窩?”
方南山轉了轉腦子,妖精府邸一般喚做洞吧,什麼無底洞,盤絲洞,黑風洞……
“還需要思考?”小島叫出聲。
方南山沒有回答,反而前後不搭地問了句,“你怪我嗎?”
小島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沒說話。
“是有原因的。”滿腹苦水終于逮着良機潑了出來,“我想拜托她一件事,可是,她有條件。”
小島一聽火冒三丈,“她讓你殺人放火,你也去?”
“當然不會,我有分寸。”方南山連忙擺手。
“那你的尺度有點兒大!”
方南山硬着頭皮解釋,“她說其他女生跟她不對付,她不想落單被笑話,所以……”
“所以連她去廁所你都跟着!”小島氣得大喊。
“是我去廁所,她跟着。”方南山小心地糾正。
小島細品了品二者不同處,然後啧了一聲,“沒想到她的膀胱還具備延時等待功能。”
方南山語噎。
“清湯來咯!小心燙!”老闆手端不鏽鋼餐盤走至餐桌前不高興了,“哎,我說你們兩個孩子能不能别占我兩張桌子!”
方南山立刻識趣地坐到小島對面。
“這樣多乖!”老闆笑眯眯地将滿滿一大碗清湯端至小島面前。
小島撥開餐桌中央調味罐瓶蓋,“老闆,沒醋了。”
“你還用加醋?”老闆往超市冷櫃一指,“你得加冰!”
方南山一雙笑眼頓時彎成了月牙兒,小島一瞧,氣莫名其妙消了大半,她揀起調羹,趕鴨子似的将水煮蛋一隻隻撥進方南山碗中。
小島跟着譚老伯溜達了半座校園,灌了一嘴風,肚子當真是有些餓了,半碗清湯下肚後,她直直看向方南山,“那天,是不是你?”
方南山明白小島所指,那天,他原本計劃和許清晨司琦琦同去慶賀茶室開業,不料半路竟殺出個趙慕辰。
他點點頭,面色虧欠。
“為什麼又走了?”
“當時很晚了,我急急趕過去,正好看見司琦琦和高斯從茶室出來,我以為你們已經結束了。”方南自責地解釋,語氣盡是遺憾。
“我說過等你,會等你!你為什麼不進去找我呢?”小島要被氣吐血,“要不是那排自行車突然被人撞倒,我差點以為你放我鴿子了。”
方南山默默地低下頭,是啊,為什麼不進去呢?
他沉默了一瞬,“抱歉,我去晚了。”
小島握住調羹的手突然定在了原地,為什麼你們一個一個都喜歡道歉?你連道歉的樣子都跟餘舟一毛一樣!
我不要你們道歉!我讨厭你們的道歉!
小島很想大罵方南山一頓,可是那些雄赳赳氣昂昂的詞句隻會在肚子裡逞本事,一旦提上嗓子眼,竟歇了火似的全軍覆沒,她吼不出一個字。
這讓小島無比氣惱,她發現,不管是面對餘舟,還是方南山,她怎麼都氣不起來。
真是見了鬼!
小島強忍住氣,化氣憤為食欲,一股腦兒幹掉剩下半碗清湯。
結結實實地吃飽了,臉大的碗中隻剩一隻白滾滾的水煮蛋,小島低頭來回撥弄着,有意無意地哼了一聲,“拖着副林黛玉的身體,偏要操王熙鳳的心!”
方南山倏地一愣,他望向小島,面色微微吃驚,這是知道了?
小島耽了他一眼,幹脆坐實他的猜測,“你去民政局查我媽,你跟我說了嗎?還讓一個外人陪!”
要是方南山沒聽錯,小島語氣重點落在了外人兩個字上,倒是完全不介意他插手管她的事,他的唇角忽然彎了彎,看得小島莫名其妙,“你,你笑什麼?”
方南山不語。
“我生氣呢!”小島急道。
“趙慕辰媽媽在民政局上班,可以幫忙。”方南山不緊不慢緩緩說道,絲毫沒将某人生氣當回事。
“她媽媽怎麼會在江城?”小島八卦心頓起,一雙渴求吃瓜的眼眸吼巴巴地凝視住方南山,完全忘記了剛才是誰義正詞嚴地聲稱自己在生氣。
方南山笑了笑,語氣逐漸凝重起來,“趙慕辰爸爸是省城人,媽媽是江城人,小學一年級時,她父母離異,她被判給爸爸留在省城。離婚當天,媽媽就回到了江城,她轉頭被爸爸送去念寄宿學校,再沒人管她。之後父母各自組建新家庭,一年到頭,她難得見父母幾次,即便是寒暑假甚至春節,她也很少離開學校。除了要學費生活費,她和她爸爸幾乎沒有交集,和她媽媽更是兩三年沒見面了。”
小島聽完沉默了一瞬,酸溜溜地說道,“什麼都跟你說,她可真不把你當外人。”
“正因為我是外人,這些話才能無所顧忌地說出口。”
你倒是撇得快,小島斜他一眼,“哼,你說什麼就什麼吧。”
方南山意味深長地看着她,似是不在意地笑了笑。
小島怔了一怔,随即大叫出聲,“我不是啊,我沒拿你當外人。”
“我也沒有。”方南山定定說道,仿佛眼眸中隻能容下眼前之人,再沒外人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