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中心廣場往西行有那麼一條街，青天白日整條街道悄無聲息，安靜地連麻雀兒都嫌冷清不肯落腳，可待日落西山，不，準确地說，是幼兒園小學放學點，蕭瑟的街道頓時熱鬧起來。這條彙集了各類圍棋書法美術舞蹈培訓的教培一條街就像揭了帷幕似的，一群肩背補習包手拎牛奶面包的大人趕鴨子似的将一群剛從牢籠裡放出來的小鴨急吼吼地轟進另一個囚籠之中，進行藝術熏陶。

新時代祖國的小鴨從小接受藝術的陶冶，熏制時間尤其漫長，鋼琴熏完書法熏，書法熏完畫畫熏，畫畫熏完舞蹈熏，由于鴨數衆多，許多小鴨甚至隻能被安排至夜間熏制。一些精明的小吃攤販敏銳嗅到了夜宵生意的商機，他們顧不得什麼城管交警，支好燒烤架便蹬着三輪車争先恐後前來争搶有力地盤，一時間，原本就不寬敞的老街被汽車電瓶車自行車以及三輪車堵得個水洩不通，喇叭聲此起彼伏。

“靈音舞蹈教室”占了個地理優勢，她們家坐落在巷子口，接送孩子無需進巷，所以每天晚課她們家結束的最早。

這一天也無例外，隔壁清源圍棋教室尚有十餘個孩子仍在棋盤厮殺，靈音舞蹈教室門口，女老師已經在送最後一個小女孩，可等了半天，連圍棋教室人都走空了，仍不見女孩媽媽蹤影。

女老師的手機嗡嗡響起來，她不耐煩地回了對方一句，“催什麼催，還有一個沒送走！”

小女孩有些緊張地擡頭看了老師一眼，那老師感覺到小女孩看她，立刻熟練地切換出一張親切面容，手搭在女孩肩上，“這次是試聽課，媽媽可能不知道下課時間，我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我們再等一等好不好？”

女孩下意識地看向落在肩上的那隻手，自從藍風鈴舞蹈教室關門後，這是媽媽帶她試的第五家舞蹈培訓機構了，說實話，在她眼裡這些舞蹈教室沒什麼區别，一樣冰冷的落地鏡面，一樣痛苦的壓腿下腰練習，沒有哪個老師能敏感地捕捉到她的痛苦表情，會備一塊溫熱毛巾幫她敷一敷肌肉酸痛的大腿，更沒有誰的姿态能優雅過辛媽媽，女孩想到這裡，嘴角不禁彎了彎，每次她喊藍辛老師辛媽媽的時候，都能感覺到辛媽媽眼裡對她的誠心實意的關愛，辛媽媽知她懂她，待她們不像師生，更似母女。

這時女孩的媽媽匆匆趕來，十分不好意思地同女老師又是道歉又是道謝。

女老師連忙客套地回應，又抓緊時機詢問小女孩，“試聽課喜歡嗎？下周我們還是這個時間，好不好？”

女孩疲憊的心好似被落在肩上的那隻手安撫住了，她輕輕地朝媽媽點了點頭。

女老師面色大喜，她知道，孩子點頭了，這事兒百分之九十就成了。

“太好了！小祖宗你終于定下來了！”果然，見女兒點頭同意，媽媽也如臨大赦地松了口氣，她興奮地抓住女老師的手，“行，那就定下來。”

女老師趁熱打鐵，親昵地拍了拍女孩的背，她早看出來了，小女孩一身名牌，女孩媽媽趁她上課的功夫應該是去銀泰商場做了個美甲，翡翠綠是新上色，價格不菲，連她都沒舍得。

像這種肥得流油的家庭，不痛宰一刀，良心都不過去。不過怎麼宰，也是有套路的。

近期藍風鈴舞蹈教室的教學事故鬧得整個江城人心惶惶的，家長們對長期課時都是一副趨之若鹜的态度，好在她及時緊跟市場風向縮短課時長度又調整了單次課時價格，這般算來，短期課程包反而比之前長期課程更有賺頭。

女老師換上一副得體又不失卑微的笑容，“媽媽還是很有眼光的，我們家在江城算是老牌舞蹈培訓機構，您可以打聽打聽，從江城考去舞蹈學院的孩子大部分都在我們這兒學了個三年五載。我看您利落爽快，也不跟你推銷那些一兩百課時的長期課程包，咱們先報個五十課時試一試？”

女孩媽媽欣然同意，“行，那就報五十課時。不瞞你說，現在的教培機構能做長久的真沒幾個，動不動就倒閉，害得我們這些家長根本不敢充那麼多錢。”

女老師點頭稱是，“媽媽說的是，不說其他培訓機構，就花神路藍風鈴舞蹈教室不知您聽說過沒，開業時招牌打得多響，風頭多勁，現在還不是倒閉了？她們那個老師，說起來全國大大小小的獎拿到手軟，可是會拿獎有什麼用，她不會帶孩子，生生把人家小姑娘腿給壓斷了，你說說得多恐怖？”

女孩面色忽地一沉。

女老師說得上頭完全止不住，“說實話，咱們舞蹈和其他什麼畫畫下棋不一樣，是有風險的，壓腿下腰這些動作說不危險其實也危險，孩子們沒數的，隻得由有經驗的老師負責照看才會不出事。您看我們靈音舞蹈教室開辦十幾年了，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一起教學事故，所有老師都是我一手負責招進來的，入職的時候我就跟她們千叮咛萬囑咐，師德當先，不能急功近利，為了出成績連孩子的身體都不顧，您說對吧？”

女孩媽媽再贊同不過了，女老師的每句話說都說到了她心裡，當初聽聞藍風鈴舞蹈教室出事的第一時刻，她最擔心的就是自家女兒有沒有被虐待。雖然從女兒口中得知藍辛老師待她不錯，但她心中仍如鲠在喉，果斷給女兒停了課。

“藍辛老師人看上去是不錯，誰知道......”女孩媽媽歎了口氣，有些惋惜。

女老師一聽這話立刻猜出來了，這又是一個從藍風鈴出來的孩子，她就像鬥雞要争一口氣似的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嘛，看上去親切，誰知道她背後對孩子下這麼狠的手？我聽說這個女人慣會使手段，自己沒孩子就逮着别人的孩子當娃，這些孩子像被下了迷藥似的一聲聲地喊她媽媽，你說要不要命？為了招攬生意竟然蠱惑人心啊！要不是這次出了事被曝光，這些傻孩子自己被虐待了都不知道，還屁颠颠地幫人家數錢呢.......”

教室正前方煎餅烤腸小吃車和行道樹的空隙中央，一個靜立已久的高胖身影突然被激怒似的猛地一顫，正欲轉身撲向滿嘴髒水的女老師，被一個喘着粗氣的瘦弱身影一把攔住，司琦琦脫口喝道，“胖胖，别！”

高斯滿腔的怒火将他的雙眼燒得灼熱，他一把推開司琦琦，“你讓開！死女人滿嘴噴糞，我現在就去撕了她的嘴！你放手！我今天不教訓教訓她，我.....”

司琦琦被高斯用力一推，“砰”地一聲撞向樟樹樹幹，她顧不上疼痛，沖上去死死拽住高斯，“你就怎樣？再給辛姨添亂嗎？給人家送把柄告辛姨教子無方，當街打人嗎？”

高斯掙脫開司琦琦的手像在空中迷失方向的導彈一時不知往何處安放，他向來理智，常年聽人辱罵編排高主任仍能做到毫不生氣，可卻完全不能容忍其他人诋毀藍辛，哪怕隻有一句。

身為人子，他拼盡一切想護母親一個周全。

就在這時，小女孩突然朝媽媽大喊了一句，“我不想報了。”

女老師倏地一愣，什麼意思？煮熟的鴨子到嘴飛了？

“怎麼又不想報了？”女孩媽媽也沒反應過來，她才僥幸以後不用再滿城帶女兒找老師，頃刻間，女兒又變卦了？

小女孩像撣髒東西似的嫌棄地推開女老師的手，頭也不回地朝停在街邊的奧迪車跑去。

面對女兒混亂的一通操作，女孩媽媽一臉懵，她尴尬地看了眼化成石像的女老師，追問道，“哎喲祖宗怎麼回事？你好歹說個理由嘛？”

小女孩拉開車門，目光憤怒地像在指認殺父仇人，“我讨厭你！你說辛媽媽壞話！辛媽媽對我們很好，根本沒有虐待我們！”

女老師這才恍然，又是藍辛！

她陰恻恻地笑了一聲，陰陽怪氣地朝女孩媽媽說道，“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又是一個被灌了迷魂湯的孩子，還辛媽媽，自己親媽在這兒呢，還管人喊媽。這位親媽媽，我勸你也别帶她找老師了，帶她去精神科找媽吧！”

女孩媽媽原本表情尴尬，一方面不想承認女兒沒被蠱惑，一方面又不知該如何辯駁，可話聽到後半段，一股無名之火嗖地一下竄了上來，“我看我姑娘清醒得很，幸虧報名費沒交，交完還不知道你翻出哪張臉來。師德當先，呸，你還有德？那個藍辛有沒有虐待其他孩子我不知道，至少她對我家姑娘是真心實意的好。孩子出家門沒碰見壞人，反而得到像親媽一樣的疼愛，我覺得我姑娘運氣好的不得了呢。人心是肉長的，孩子再小也能分辨出誰對他好。有時間關心人家是不是給孩子灌了迷藥，不如回去照鏡子瞧瞧自己那張後媽臉，相由心生，惡毒的心腸隻配長成蛇精。還忽悠我報課，别以為我沒瞧出你家課時費的貓膩，要不是我姑娘點頭，鬼才會花這個價格跟你這種跳了幾十年也沒點名氣的人學跳舞！”

女孩媽媽一通機關槍叭叭掃射，引得周圍家長紛紛圍觀，連三輪車燒烤攤主都一時看忘了形，羊肉肥油滋滋地滴入白炭，像是喝彩似地濺起一米高的火苗。

司琦琦興奮地捅了捅高斯，“瞧！人娘倆給你報仇了，爽嗎？”

高斯懸在半空的手默默地垂了下來，沒回答她，反倒看了眼樹幹，問道，“疼嗎？”

司琦琦連忙搖頭，高斯是下意識回手，力氣在碰到司琦琦的瞬間已經收回，所以她雖撞上了樹幹，痛感卻并不強烈。

為了安撫高斯，司琦琦還專門擠出标志性的十齒微笑，通常高斯隻有被她揍慘時才能獲此殊榮。

高斯苦澀地笑笑，手指倏然滑過司琦琦的唇角，“都裂開了，還張這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