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辛媽媽給你找的那幾家醫院治療韌帶撕裂全國都是有名的,讓你媽别置氣,抽時間帶你去看看,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以後一輩子真離不開輪椅了。”小島自然地往樓下走去,當真做出來一副鄰家姐姐的模樣,“藍辛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那天晚上他們倆來你家,的确是想要你給個說法,讨個公道。至于我這幾天故意跟你偶遇,沒别的意思,我想知道你的态度。主要我覺得吧,世界上很多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們改變不了什麼,比如折斷的花枝,潑出去的水,”小島回頭看了眼林芝的腿,喉嚨滾了一滾,“還有你撕裂的韌帶,我未曾蒙面的媽媽......”
小林芝的嘴微微張了張。
“不瞞你說,關于我媽的問題,我爸騙我了十七年。”
小林芝的嘴張得更大了。
“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真相。”小島聳了聳肩,眼角閃過一絲說不出是苦還是悲的笑,她歪着頭,透過四樓樓洞的窗戶往外望去,“我小時候住在雲州,那地方遍地都是廟,早早晚晚嗡嗡的撞鐘聲算是當地土特産。我們小學操場邊上有一座廟,香火挺旺,鐘聲長鳴。我不怎麼守紀律,碰上不喜歡的課,就會逃到操場邊的榕樹上偷看隔壁寺廟裡的來往香客,我喜歡看他們跪在神像面前磕頭拜拜的樣子,好像多點幾炷香,多磕幾個頭神明就會如了他們的願。”
小島收回遠望的視線,故作玄虛地看了小林芝一眼,“不過你知道什麼最好玩嗎?”
小林芝沒有回應,她的眼神空洞地像個木頭人。
“這個寺廟每日午間提供免費的齋飯,限量供應。所以飯點的鐘聲一敲響,僧侶香客呼啦啦地全往齋院跑,有些人拜了一半,頭還沒磕全呢,就把香往香爐裡一插,連跑帶趕,菩薩都擔心他們搶不到免費的午飯,趕緊幫他們拜拜......”
“你說那些趕着蹭齋飯的人他們心中沒有苦楚嗎?我覺得有,要是沒有,他們為什麼要來拜拜呢?隻不過那些念頭都是虛的,不如一頓飯來得實在。”
“同是去廟裡,不同人抱着不同的願,有人在佛前長跪不起隻為傾訴,也有人肚子都吃不飽隻想蹭頓齋飯落個實惠。你若非要那餓漢在佛祖前磕長頭,怕是他心不誠,佛祖也看不上。”
“沒有誰對誰錯的,不必強求。”
小島頓了頓,忽地回頭道,“咳,一大早的跟你這個小屁孩扯這麼多幹嘛?你還能蹦嗎,要不要我扶你?”
小林芝的眼睛轉了一圈,那眼眸看上去是有慧根的,她想了想,輕輕地說道,“我沒去過寺廟。”
小島本來想說,好好的小孩兒誰去寺廟啊,可是小林芝緊接着說道,“但我去過教堂,我媽媽是天主教徒,我跟她去做禮拜。”
小林芝用幾不可聞地聲音說道,“她唱詩,我忏悔。”
小島眼前蓦然浮起一幅畫面,高大明亮的教堂裡,信徒們虔誠地唱着聖歌,而一個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蜷縮在陰暗的告解室中,一次又一次捧着自己親手剖開的心,向審判她的衆神忏悔認錯磕頭......
她忽地有些心疼。
“我,我不希望辛媽媽出事......可是我,我也反抗不了.....我媽她一個人把我帶大......很不容易......”小林芝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島需要屏住呼吸才能聽見她蚊子般的低吟,“雖然她用針紮我......怪我,是我不争氣,辛媽媽對我很好......是我說了謊......我對不起辛媽媽......”
“你是受害者,不需要道歉!”
小島喝住小林芝,像是歎惋一般語氣柔了幾分,“不要怪自己,你現在還小,做不了什麼。心裡如果有過不去的地方,等你長大後,”小島的聲音變虛了,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雲澳灣的神廟裡,她跪在佛龛面前随大人拜拜時,也是這樣心存向往又不敢相信,她揮了揮手,歎道,“也就過去了。”
可惜,小林芝并不是天真爛漫了無心事的孩子。
早在父母離異之前,她已經見識到了男人的負心薄幸和女人的歇斯底裡。
父親有了别的女人,就像扔臭鞋子似的将她們一腳蹬開,母親是家庭主婦,吃了沒文化的虧,在實打實的房子與畫大餅的贍養費之間選擇了後者。父親獲得房子所有權後轉臉就停了小林芝的贍養費,組建新家庭之後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将母女兩人趕出房子。母親受了刺激,發瘋似的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鬼迷心竅地做夢女兒考入舞蹈學院,以最快捷的方式走上演藝道路,掙錢成名,讓那個死男人後悔到吐血。
林芝的骨骼逐漸成型變得僵硬,不再适合練習舞蹈,可母親卻偏執地不肯放棄,把對生活的滿腹怨恨全撒在了她身上,她每紮一針都會瘋魔似的念一句咒,我是為你好。
很疼,小林芝卻喊不出聲,她比母親還要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夠長大,大到可以撐起一個屬于她們自己的家,沒有人再能趕她們走。
可是成長太慢了,沒錢的日子太難熬了,難熬到從媽媽那兒得知她們可以借韌帶撕裂獲取巨額賠償金時她竟然病态地勾了勾嘴角。
辛媽媽對她是很好,可是好能當飯吃嗎?當屋住嗎?
小林芝陷入深深矛盾之中,法庭上母親不讓她亂說話時,她竟被那一絲邪念魇住了。她以為,辛媽媽能找到其他人證物證來戳穿媽媽的謊言,這樣她既不算忤逆媽媽,也沒有欺詐辛媽媽。
誰料辛媽媽竟放棄了一切解釋辯駁的機會,無論媽媽指認什麼,她都承認。
庭審結束後,她們在法院大門前最後一次相見,辛媽媽憂心地看了眼她的腿,本想說什麼,卻被媽媽大手一攔,擋在了三丈之外。
自此以後,媽媽再沒紮過她。
可是心魔卻披上了人皮,在每個入夢時刻出來審判她一番,順道兒往她的心上紮一針,日複一日。
經年日久,人早就被扭曲得不成樣子了,怎麼能輕易地過去呢......
“你不用安慰我,我不值得,”小林芝痛苦地擠了擠嘴角,假裝成熟地做作一副電視劇裡反派角色的樣子惡狠狠地說,“就算重來一次,我也不會改變我的選擇。”
“我就是那種壞人......”
小島打斷她,“如果藍辛老師怪你說謊,她就不會輕易讓自己輸了官司。我猜,她最大的願望是希望你的腿能盡快好起來,恢複到正常人的生活。”
“至于其他,她并不在意。”
小林芝的肩毫無預兆地塌了下來,像洩了氣的皮球,耷在原地。
“把眼淚擦擦,别給你媽看見。”小島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小林芝,樓洞裡剛好傳來一個女人的呼喊聲,“林芝,下來沒?”
小林芝飛速地抹了把臉,裝作沒事的聲音回應她媽媽,“來啦!”
小島拍了拍小林芝,開玩笑似的說道,“明天起我們恢複正常早讀,我就沒機會跟你偶遇了。趁寒假去醫院好好治療,希望再見到你的時候,你不用跟兔子一樣蹦得我頭暈眼花。”
“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小林芝忽而失落地垂下頭,“明天我就搬家了。”
小島立在原地。
“媽媽用賠款買了新房子,我們要搬去另外一座城市。媽媽說我們會開始新生活,沒有人再來打擾......”
小島當然知道搬家是擺脫過去開始新生活的一條捷徑,不過那一個瞬間,一個奇怪的念頭襲擊了小島的大腦,難道餘舟突然帶她搬來江城是為了逃避誰?
“林芝?”樓洞裡的呼喊聲顯得有些焦急。
小島沒心思多想,趕緊催促小林芝,“你先下去吧,我等你們走後再下樓,省得你媽多心。”
小林芝感激地看了小島一眼,她加快速度蹦下樓,拐角處她停了下來,朝小島擠了個笑臉,是孩子氣的明快,“姐姐,謝謝你的蝴蝶結,我很喜歡。”
那個手法詭異的蝴蝶結是雲姨教會她的,她這麼笨的女人,在教學之前,應該偷偷練習過無數遍吧?
小島心裡又是一顫,我跟你非親非故,你對我掏心掏肺地做什麼?
不荒唐嗎?
“還有,”小林芝想了想又說道,“叔叔,叔叔不敢告訴你真相.....也許是因為他跟我一樣......做了錯事......害怕?”
做了錯事害怕?
餘舟會做什麼樣的錯事呢?
小島想不通,難道爸爸對媽媽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嗎?他怎麼舍得......
“滴”電動車響了一聲,小島從樓道窗戶探去,小林芝爬上了一輛武裝嚴實的老舊電動車,瘦小的身體伏在一個灰白色身影上,那身影微微側過頭,尋到林芝傷腿處又搭了一條舊毯子。
電動車發動時刻,小林芝突然伏起身,原來灰白色羽絨襖肩袖交接處跑出了一撮白色鴨毛,小林芝吹了一口氣,電動車飛馳而去,白色鴨毛随風散在空中。
小林芝回過頭,像是在追尋那片鴨毛,又像是在尋找别的什麼。
最後她背過身,在空中揚了揚手,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