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舟問完了,溫吞吞地喝了一口熱水。
丁四美捧起杯子,像附和餘舟似的,也灌進一大口咖啡。
茶室裡沒放音樂,小十七清晰地聽見了兩人咽水的咕嘟聲,像是在吞食什麼難以下咽的東西。
丁四美擔憂地想:小十七,餘叔說了那麼一大籮筐現實問題,可我們最想表達的擔心二字卻一句沒提,向來粗枝大葉的你,能感覺到嗎?
小十七啊,我們不放心你。
丁四美呆坐了好一會,最後起身拍了拍小十七的肩:“回去吧,準備開門。”
丁四美走到門口時,小十七從馬克杯裡擡起腦袋,她喊住丁四美,“小姨,餘叔說的我都不會,可是——”
也不知是不是陽光刺進了丁四美的眼睛,丁四美瞳孔微縮,她眯起眼睛朝小十七看去,臉上卻是認真傾聽的表情。
“可是,我願意試一試......”小十七的聲音小得幾不可聞,“這......這不就是......歌裡唱的成長的代價嗎?我認。”
丁四美輕輕地嗯了一聲,拉開了玻璃門,“你先回去,我和你餘叔說會話。”
小十七這回沒再和丁四美争辯,她端起馬克杯将奶茶一飲而盡,好像以後再也喝不到似的,留戀地舔了把嘴唇,然後聽話地回到發廊。
“子女是債呐。”丁四美歎了一口氣,坐到了吧台邊上,目光有意無意地朝吧台裡的畫瞟。
餘舟幹脆把畫取出,正大光明地擺在小十七的畫作旁,大大方方地給丁四美對比。
丁四美看了半天,越看越愁,“餘生,我不懂,你跟我說說,她這幅畫什麼水平?滿分一百分的話,能得多少分?”
“我在雲州美院有一個朋友,看過小十七的畫,願意教她。剛巧,他新開的畫室同時需要一個人打掃看護。小十七高中沒念完,去雲州後可以嘗試考中專,專業選擇不少,就業面也寬。”
丁四美渾沉的眼珠一下子清明不少,她一瞬不瞬地盯住餘舟,仿若在餘舟的陳述中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條康莊大道,發出燦燦金光,讓她不由心中一動。
餘舟反倒露出了抱歉的微笑,“我能做的隻有那麼多。當然,如果她想留在江城,也可以跟我學點烘焙的皮毛。”
丁四美十分珍重地點了一個頭,默默地陷入了沉思。
餘舟鑽回廚房,等下一爐菠蘿包出鍋時,丁四美竟還坐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丁四美深知她的态度對于小十七而言萬分重要,這個孩子的人生道路會因此大方向轉變,可行?不可行?丁四美不得不慎之再慎。
一個早晨的光景,丁四美像是提前演習給琦琦填了場高考志願,她一動未動,卻已滿身大汗。
餘舟重新給丁四美倒了一杯溫水,像是故意轉移她注意力似的,“琦琦怎麼樣?身體好沒?”
丁四美原本愁雲慘淡的臉一瞬間烏雲密布,丁四美像被雷劈了一樣捂住腦袋,“别跟我提那個讨債鬼!”
餘舟輕輕彎了彎唇角,沒說話,丁四美果然自顧自地吐糟了下去,“我遲早被她氣死!别人期末考,她在家刷電腦!還裝可憐,說什麼要是我考試到一半拉稀拉褲子上,我還要不要臉了?要不是她爸攔着,我就給她買條紙尿褲,一腳把她踢去考場。”
餘舟忍住了笑。
“我瞧她在家上廁所的頻率,怎麼着還得再拉個幾天,結果人家考試結束一放假,嘿,她的病也好了。一大早就沖出家門,不知道野哪兒去了。”丁四美仰天長歎,“你說我是不是要被這兩個小兔崽子氣死,作孽啊。”
不知野哪兒去的小兔崽子此刻正人模狗樣的端坐在“托斯卡納”的小圓桌上與另外幾個毛孩子一起煞有介事地品鑒咖啡,共商大事。
其中一個紮馬尾的女孩兒率先拾起桌上的黑色簽字筆在一張密密麻麻印滿宋體字的A4紙上利索地簽下了大名,剩餘一個短發女生與平頭男生對視一眼後也不約而同地接過筆簽寫他們的名字。
司琦琦面露喜色地朝高斯看了一眼,得意地揚了揚眉。
高斯沒給回應,一言不發地伸手奪過司琦琦正送往嘴邊的咖啡杯,他挑了挑眉:不知道咖啡利尿促排洩?
司琦琦下意識地縮回手捂住小肚子,眼睜睜地看着高斯如牛飲水般一口氣喝光了整杯熱咖啡,心中大罵:死胖子暴殄天物。
高斯瞧了眼杯底,竟苦臉地皺了皺眉:苦不拉幾的玩意兒,還沒餘小島家奶茶好喝。
司琦琦皺巴巴的臉幸災樂禍地笑展了顔。
這時平頭男生起身向高司二人告别,“學長學姐,這張請願書我們先帶回去,等班上其他同學一起簽過後,再給你們。”他頓了頓,指向A4紙補充道,“請願書上寫的都是事實,也是我們的心聲,我們非常喜歡藍辛老師,對她更沒有任何意見。”
紮馬尾女生忙不疊地補充道:“是呀,這件事純屬謝靈音一個人在作怪,一顆老鼠屎,攪壞一鍋湯。”
短發女生也生氣地附和:“現在各科老師對我們班都有看法,其他班同學也說我們班矯情,明明錯的是她,憑什麼要連累我們?”
司琦琦收斂起嬉鬧表情,做出一副懂事學姐的模樣,溫聲微笑回應:“等請願書簽完後,我們遞交給學校和教育局,到時藍辛老師一定能夠得到清白。“司琦琦說完看了一眼男生塞進書包的請願書,端正地朝學弟學妹們鞠了一個躬:“我先替藍辛老師感謝你們。”
這個突如其來的躬身鞠得闆正而飽含誠意,倉皇間好像什麼千斤重物順着那一垂頭咚地在他心闆上砸出個洞,高斯掀起眼皮,凝視着司琦琦,久久不語。
那封承載着希望的請願書據說是某隻皮猴子在家休養期間絞盡腦汁,用光平生語文課所學,查閱無數同款應用文所書寫的心血之作。
自離開小林芝家後,司琦琦一直在思考用什麼方法能還藍辛清白,可是她苦思冥想好幾天也想不出個好法子,直到和高斯聊天發現藍辛被停薪暫留職之後,她才後知後覺地醒悟為什麼餘小島建議他們換條路。因為目前當務之急并不是還原事情真相,而是把藍辛留在江中。想通這個道理之後,司琦琦的思路豁然開朗,既然謝靈音投訴的緣由是她認為藍辛業務不精,缺失師德,那麼便讓有關部門聽一聽群衆對藍辛老師的看法,讓群衆的悠悠之口來堵住她個人的狹隘私怨。
司琦琦并不直接認識謝靈音的同班同學,她通過周靈兒和葉敏輾轉詢問到幾個女生并還原了當時課堂發生的真實情況。根據她們的口述,司琦琦循序漸進地将事發經過闡述而出,并在此基礎之上繪聲繪色地描述了藍辛老師專業而生動的教學,最後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将同學們懇請藍辛老師繼續任教的心聲寫得催人淚下,連高斯看後都驚得合不攏嘴,好像一不小心發現了原來低調同桌竟是當代蔡文姬。
寫請願書是一件簡單的事,可是書寫完畢後,由誰起頭簽字是個大難題。願意陳述事實的女生并不情願做出頭鳥,她們毫無例外地統一口徑表示,可以簽名,但堅決不做第一人。
正當司琦琦愁眉莫展之際,因緣交錯,她在同城論壇某位家長一條求問“江城哪家舞蹈教室好”的求助帖下方,刷到了一絲隐秘的線索。
這條求助貼的回複相當熱鬧,先是有人提議靈音舞蹈教室同城最佳當仁不讓,有人不贊同,表示藍風鈴舞蹈教室比靈音不知好多少倍,樓下很快有人指出藍風鈴舞蹈教室涉及虐待兒童已遭有關部門強行關閉,緊接着又有人列隊指責某藍姓教師無師德體罰學生吃了官司賠償巨款後人錢兩空,最後不得不找關系混進江中。
此條信息一出立刻引起了兩撥不同聲音的争吵,其中一波對藍辛抱有明顯敵意,言語類似同行,另外一波則更像熱心家長,有些表示自家孩子曾在藍風鈴舞蹈教室學過舞蹈,孩子表示喜歡,另一些紛紛表示信得過江中選錄老師的水準,其中一位江中家長還放出她與住校女兒的聊天記錄截屏,說藍辛老師被她們班某同學污蔑舉報導緻停職查看,害得她們班被學校師生區别對待,聊天記錄足足七八頁,雞毛蒜皮小事扯了一大堆,但閱讀完所有截屏之後是個傻子也能看出“某同學”撒謊成精,任性傲慢,蠻不講理,在其他同學之間名聲臭得像個爛簍子。
這位心大的江中家長發截屏時隻把某同學的名字做了馬賽克處理,而自家女兒的頭像竟然大模大樣地全部暴露了出來,司琦琦将聊天記錄轉給高斯時,高斯一眼就認出了該頭像,正是他們學生會成員之一,說起來和他也算認識——紮馬尾女生,謝靈音所在班級的團支書。
最後高斯端出了學長架子,扛着學生會的旗号,主動約出馬尾女生和他們班正副班長。言談之間兩人驚訝地發現,原來全班上下對謝靈音此舉皆抱有微詞,整座班級如同一個炸藥庫,就差一根導火索,一點即燃。
且如高斯所料,馬尾團支書與謝靈音産生嫌隙已久,一瞧見司琦琦點燃的火柴頭,毫不畏懼地主動湊上來,高斯甚至覺得她看見司琦琦掏出請願書那一刻露出的一抹竊笑多少有點兒老娘正想睡覺,有人就遞來枕頭的味道。
學弟學妹們先行離開了咖啡店,司琦琦這才敢卸掉懂事學姐的面具,正準備舒展一下面部肌肉,陡然感覺到一陣熱辣的目光灼熱地燒向她的臉頰。
高斯的目光像是翻山越嶺,爬過九曲十八彎最後艱難地行至司琦琦面前,“謝謝你費心幫我寫請願書,花了你很多時間和精力吧?”
“說什麼呢,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司琦琦搶過話頭一口否定,裝模作樣地檢查起被高斯喝光的咖啡杯,“我那是因為不用期末考,閑在家裡無聊......唉,你河馬呢,還真喝光了.......”
高斯順手推過他面前的玻璃杯,“喝這杯,我沒碰過。”
司琦琦本想借喝水躲過高斯的視線,可是那灼熱的目光卻不折不撓,司琦琦幹脆推開座椅,嫌棄地揉了把通紅的臉頰,喝道,“買單去,我沒錢。”
高斯悶笑了一聲,這個皮糙肉燥的假小子居然會害臊。
兩人前後腳走向收銀台,高斯遞上賬單,吧台内突然竄出個高帥身影,朝高斯邪魅一笑:“這就是你那個小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