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
丁四美冰錐子般的聲音猝然響起,小十七頓時如遭雷劈。
這個點是丁四美規律性上廁所的寶貴時間,小十七原本預想趁這片刻間隔,先把心底的想法告訴餘舟,再試探性地告訴丁四美。
現在好了,什麼都沒商量,被抓了個正着。
寒意鑽過門縫争先恐後地湧進茶室,連烤箱裡熱騰騰的面包香氣好像都被丁四美一聲冷喝吓得縮住了腳。
小十七的臉騰地一下燒得比剛出爐的菠蘿包還要燙,她慢吞吞地轉過身子,“小姨,我......”
“身子才好,腦子又不好了是吧?我這小破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不,不是......”
一陣冷風呼嘯而過,丁四美瞧了眼小十七單薄的身闆,一把把她拽進屋。
靠窗位置上,丁四美像審犯人一樣盯住小十七,“說來聽聽,準備去雲州做什麼?”
“我,我去學畫畫。”小十七嗫嚅出聲,她壯着膽擡頭看了眼臉色鐵青的丁四美,又飛快地轉向吧台裡的餘舟想要求助。
餘舟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不慌不忙地拎起白瓷細嘴壺,輕緩沉穩地轉動手腕,潤濕的咖啡粉中很快暈出一個圈,細膩濃密的油脂汩汩湧出,溫度不算高的茶室很快彌漫起一股香濃的咖啡香氣,整個空間一瞬間仿佛溫暖了起來。
“學畫畫?”丁四美眯起眼睛,有意思,呵,我們這種家庭還能出藝術家?
丁四美上下打量起小十七,好像十八年來頭一次認識這個身懷藝術細胞的外甥女,小十七被看得不好意思,“小姨,你,你這副表情好像吃人的女妖精......”
丁四美冷笑一聲,“我要是女妖精,我現在就撕了你,把你的賊心爛肺掏出來炖鍋熱湯去喂狗!”
小十七羞愧地低下了頭,她努了努嘴,不服氣地小聲說道,“不是你說日日是好日,讓我不要浪費好時光嘛。”
丁四美一聽炸了毛,“我那是想讓你早點認清現實!今天做夢唱進好聲音,明天又幻想跳進舞林大會,你也不掂一掂自己幾斤幾兩,能不能有點譜?一天到晚隻看見别人光鮮亮麗的一面,知道人家背後吃了多少苦嗎?你再看看你自己,付出過多少努力?跟我學理發兩年了吧?你會剪什麼?連把剪刀都拿不穩,給狗剃毛狗都嫌......”
吧台處,餘舟掀起眼皮看了丁四美一眼,丁四美才萬分不情願地踩住刹車。
小十七心中原本羞愧,小姨兩年來不辭辛苦的教導與照顧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自己拍拍屁股說走就走,的确有點沒良心,可是剛才機關槍一樣噼裡啪啦一通子彈亂掃,她心底那點兒愧疚瞬間被射得個稀巴爛,一身反骨倒支棱了起來,“我分得清哪些是夢我不能做,哪些是路我可以走。我不傻。”
“你不傻我傻?你學畫畫出路在哪兒?景區五塊錢一張給人畫大頭照?你也不想想,人家考美院的孩子話不會說就能畫個蘋果梨了,你呢?現在才開始學,你的起跑線跟人差了二萬五千裡!”
“就會打擊人......”小十七皺了皺鼻子,聲調還提高了幾分。
小兔崽子要上天!
丁四美正準備加腳油門開嗓罵醒這個腦袋進水的家夥,一杯香醇濃厚的熱咖啡送至她唇邊,好了,嘴被堵了。
丁四美啧了一聲,伸手接過咖啡杯,視線随之下移,這是什麼?好像在哪裡見過。
小十七敏感地朝吧台瞧了一眼,丁四美是聰明人,頓時猜到了□□。
其實餘舟跟丁四美提過,小十七有繪畫天賦。餘小島在吐槽她親爹的死神之筆時也順帶誇過小十七,說如果把兩人畫的海芋擺在一起,餘老先生的花就像浸泡過福爾馬林,一股死屍味兒;而十七姐的畫呢,通體散發着一股生機勃勃的熱烈氣息,蜜蜂看了都要搶破腦袋撲上來。
可當時她沒當回事。
“咳,就這,這能把蜜蜂騙得團團轉?”丁四美拉長了嗓音,睨了一眼小十七,雖然态度依舊不友好,但語氣明顯不那麼強硬了。
事實勝于雄辯。
小十七在丁四美看不見的地方給餘舟點了個贊。
餘舟拉開椅子慢斯條理地坐了下來,他朝小十七微微一笑,“你說你想好了,怎麼想的,說給你小姨聽。”
小十七掀了掀眼皮,搓了搓凍成冰塊的手:“餘叔,我能喝杯熱奶茶嗎?”
還使喚起人來了!
丁四美眉頭一皺,兩片嘴唇還沒來得及開罵,餘舟竟笑眯眯地點點頭,答應了。
小十七乖乖地道聲謝謝,這才轉過臉面對丁四美認真說道,“我不喜歡剪發,從心底裡不想學。”
丁四美心底哼一聲,說實話了吧。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小學時想報名學校的興趣班,我媽沒同意,讓我别糟蹋錢。後來我想買彩筆,我媽連價格都沒問就讓我去剪粉筆頭子,說地上一樣畫,還省本子錢。再後來,我用鉛筆畫,被她發現了,她說原來你上學不是讀書的,那幹脆别讀了。”
丁四美臉色變得難看,她素來知道姐姐對小十七不上心,但沒想到小十七突然辍學的導火索僅是一幅畫。
“從小到大,我媽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我以為隻要我乖,我媽就會疼我,像你疼琦琦一樣。”小十七咽了咽口水,輕笑了一聲,“有點做夢了,這輩子都别指望上......”
“小十七......”丁四美張了張嘴。
“小姨你不用替她解釋,我媽會疼人,她疼弟弟,我看得見,我不傻。”小十七止住丁四美的試圖辯解,她閉了閉眼,語氣清冷,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溫度,“至于我,我現在長大了,我不需要她多看一眼。我可以疼自己。”
丁四美同餘舟對視一眼,四下無聲。
“至于怎麼疼自己,我可以按自己喜歡的方式來,不過前提是我有本事賺錢養活自己。去雲州後,我想半工半讀,我不需要賺很多錢,隻要夠吃夠住夠我畫畫。我還年輕,現在開始學畫,起點雖然晚,但總歸不遲。隻要我肯堅持,我可以畫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對不對?”
茶室裡沒人回應她。
過來人都知道,對不對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是另一回事。
“太理想了。”還是餘舟打破了沉默,他從吧台裡緩緩走出,手上捧着小十七喜歡的熱奶茶。
小十七沒想到會被餘舟當頭潑一盆冷水,她不解地看向餘舟。
“你一個人去雲州,住哪?會找房子嗎?去哪裡找?單租合租?租房合同怎麼簽?注意事項有哪些,你知道嗎?”
小十七搖頭。
“你準備半工半讀,那你會做什麼?工作哪裡找?掙的錢夠支撐你的生活和學習嗎?畫畫去哪裡學?跟誰學?能學成怎樣......”
“餘叔,你不是說你有一個朋友......?”小十七疑惑地看向餘舟,結巴地張了張嘴。
“好,假設我的朋友收你為徒,暫且不考慮學畫這個環節,繼續往下想,你會做飯嗎?一日三餐怎麼解決?洗衣拖地整理家務會做嗎?何時該添衣加被?頭疼感冒發熱生病又知道怎麼去醫院挂号嗎?”
小十七懵圈地瞪圓了眼,丁四美在一旁忙不疊地點頭稱贊,就差鼓掌叫好,“說的都在點。”
“雲州方言難懂,氣候飲食與江城大相徑庭,甚至排外,你獨自一人,如何應對随之而生的孤獨感?還有,學畫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連美院出來的孩子都不一定能以此為生,你若是中途想放棄,還有退路嗎?”
丁四美激動地一拍餘舟的手臂,“句句說到了我心上,小十七,這些問題你想過嗎?”
小十七抖動的嘴唇顫微微地咬住馬克杯的邊緣,半張臉埋進了熱騰騰的奶茶中,幹瘦的手指緊緊扒住胖乎乎的杯身,也不嫌燙。
丁四美看着少女顫抖的雙肩,沒由來心疼了起來,複雜的目光裡徒增了幾分難解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