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斯是被《倔強》的手機鈴聲吵醒的,打電話的這個人比五月天倔強。
迷迷糊糊中,他聽見有人喊:“死胖子,下樓!”
聲音通過電話傳來,可他又覺得發聲體就在窗外,因為那個“樓”字,他竟然聽到了回聲。
很快,“哐次”一陣玻璃窗推拉聲響,高斯頂着個炸毛的雞窩頭出現在衆人視線,他眯着眼睛四下張望,就像專門來檢查司琦琦是不是在電話詐騙他。
“他不是有事麼?睡覺?”小島問。
崔志平沒吱聲,嗯,沉默是金。
“等那位梳洗打扮還是我們先進去?”小島往樓上指了指。
崔志平又看了眼手表,細想了下,說道,“我們先進去。”
“等等!”方南山忽然喊住他們,他極不放心地看了小島一眼,“我跟你們一起。”
“啊?!”餘下三人同時驚道。
司琦琦:“你要叛變?”
“他們班缺人手,你就當我學雷鋒做好事過來幫一把,行嗎?”方南山态度誠懇地問。
司琦琦露出一副很難辦的模樣,竟皺眉思索了片刻。
小島睨住司琦琦,心道:很為難嗎?你敢不答應試試!
就在這時,司琦琦轉臉朝崔志平谄媚一笑,“班長,咱班還缺人手嗎?你看我怎樣?擦桌拖地,洗衣做飯,樣樣在行。”
吓得崔志平連連拱手作揖,“豈敢豈敢?”
方南山連忙把司琦琦掉個面兒,推向樓道,“要不換高斯去我們班?”
司琦琦耳根一紅,惱道“别啊,你玩我?”
被小敏靈兒起起哄也就罷了,要是被其他人發現,老娘還要不要臉?
方南山嘴角一抿,像是一眼看穿了司琦琦的小心思,“吃餃子時,你也來吧,人多熱鬧。”說完又問向崔志平,“行嗎?”
崔志平笑了笑,沒反對。
司琦琦轉身進樓道,崔志平敲響了鐵皮大門。
門内一陣傳來車輪碾壓石闆發出的吱呀聲,随之而來一道蒼老遒勁的聲音,“請稍等。”
片刻後,鐵門從内吃力地拉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身材枯瘦,灰白色的頭發修得很短,眉毛連同胡子被歲月染成了白色。盡管行動不便,老人飽經風霜的臉卻格外精神。他穿一件深灰色羊毛開衫,胸口挂着一幅玳瑁色方形眼鏡,褲腿上搭着一條毛絨毯,看起來幹淨整潔。
崔志平禮貌地打招呼:“顧老師好!我們是高二七班的學生,今天來幫您大掃除!”
“孩子們好!”老人笑着回應,同時倒轉輪椅讓路,“我跟譚校長提過好多次,不用麻煩孩子們,家裡就這點地方,我們老兩口自己能行。”
崔志平文绉绉地正經說道:“不麻煩,為學莫過于尊師,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顧老師緩緩擡起頭,掀起滿是褶皺的眼皮,在空中保持這個姿勢足足好幾秒,像是要仔細看清這個會說話的學生長什麼樣,“你叫什麼名字啊?”
崔志平走到顧老師身後,主動扶住輪椅把手,“顧老師,我叫崔志平,是七班班長,我來推吧。”
顧老師不緊不慢地收回手,朝裡屋指了指,“行,外面冷,我們進屋說。”
小島跟在方南山身後也進了門,顧老師聽見腳步聲,又回頭,“後面的小朋友,怎麼稱呼?”
方南山的腳步微微一滞,三兩步走上前,“顧爺爺,是我。”
顧老師眯了眯眼睛,待方南山湊到他面前,才笑歎道,“是你呀,小南山,怎麼不吱聲呢!”
“您的眼睛......?”方南山遲疑地問道。
“輕微黃斑病變,距離遠了看不清。你不走到我面前,我隻能看個輪廓,”顧老師笑了笑,毫不介意地解釋,“人老了,或多或少有些毛病,不礙事。”
方南山頓在原地,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直到小島阖門發出“哐”的輕響。
顧老師聞聲回頭看去,可能是陽光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距離,他有些吃力,看了好一會,還是力不從心地收回了視線。
院子不大,平直的石闆路像一把刀利落地把小院斜切為一大一小兩塊,小的那部分很窄,幾乎緊貼牆壁,東邊那塊兒大一點,上面堆了一層厚厚的枯葉,估計全來自角落那株枯枝橫叉半片葉子都不剩的歪脖子樹。
小島目測了一下,那堆枯葉得有個五六厘米厚,隐隐散發出一股枯朽腐爛的氣息,怕是自入秋落葉開始就沒人打理過了。
大面積的褐色堆積,顯得整座小院很是蕭瑟衰敗,隻有在沿石闆路兩側平直擺放的長方形塑料菜盆裡能找到一絲綠色的生機。菜盆是白色的,擦得幹幹淨淨,有被人精心打理的痕迹。
菜盆裡種着小蔥,蒜苗,韭菜,還有一些小菜秧,三九寒天裡菜勢長相算不上好,但也倔強地立着,像是拼了命要從死神手中掙一條活路。
小島四處張望,落在最後,雖然和方南山沒隔幾步,但她總感覺方南山在不停回頭。
院子小,三兩步也就進了屋。
屋子更小,掀半個眼皮,便能囊進客廳全貌,除去兩張太師椅,便隻剩一張八仙桌。雖然家具極簡,但空間卻十分擁擠,因為滿地皆是書,桌上是書,椅上是書,地上還是書,書多卻不亂,一本一本整齊地碼成堆摞在地上,書堆與書堆之間留出了條回字形過人通道。
小島半隻腳剛剛擡起,觀察了一圈,不知道往哪兒放,又默默地收了回來,安靜地站在門外。
這麼巴掌點大的地方,顧老師竟能轉着個輪椅在裡頭繞圈圈,小島看得目瞪口呆。
顧老師轉圈圈是為了盡主人之宜,去廚房給孩子們倒茶。
方南山眼明手快地抓住輪椅握把,輕巧地轉個彎,把顧老師推進了另一個房間,“您還是把沒寫完的春聯繼續寫完吧,我們是來幹活的,不用您費心招呼。”
小島納悶,他怎麼知道哪個房間是書房?常客?
“你這孩子,還安排起我來了!”顧老師笑着輕罵,“你周奶奶前幾天還跟我念叨呢,問我瑩姐去哪裡了,說想她了。”
方南山面色一黯。
“我說,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不着急。”顧老師說完爽朗地笑了兩聲,老人聊起生死,一點不帶怕,像是唠家常,去鬼門關也不過是走個親戚,順便的事兒。
“周奶奶呢?”方南山問。
“買菜去了,說買點荠菜,買點白菜,再剁點豬肉,中午咱們包餃子吃。”說到包餃子時,老人變得高興起來,小島甚至能捕捉到一絲對熱鬧的向往。
大概這間屋裡很久沒有像煮餃子一樣冒過咕嘟咕嘟的熱氣了。
方南山熱乎乎地應了聲,“行,咱們吃餃子。”
顧老師又笑着指了指門外,“你看顧老師家幹淨吧?我和你周奶奶天天打掃着呢,還有護工小胡,她也勤快。”
“您是體面人,外婆說您的白襯衫比一些女老師的衣服看上去還要幹淨。”方南山笑道。
顧老師搖頭,“半截身子埋黃土了,哪兒還有體面可言?不過是自尊心作怪,不願麻煩人罷了。”
“人是群居動物,不管年紀多大,都應該互相照顧。”方南山說。
顧老師笑了笑,“我上次碰見小譚還跟他說呢,你找一幫小娃娃來打掃衛生,他們一個個在家嬌生慣養的,會做什麼呐?他們鬧騰完一番後,還得我們老兩口給他們擦屁股,純屬添亂。這個小譚,也是個壞東西,說,就是來讓他們搗蛋的,你聽聽,氣不氣人。”
小島縮在門口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非常認同地在心底罵了句:的确是個壞東西!
趁方南山和顧老師在書房裡說話的功夫,崔志平已經找到衛生間,翻出了全套清潔工具,并将全屋的衛生狀況勘察了一遍。
房間不髒,老兩口平時清潔工作做得十分到位,桌椅床鋪幹淨地幾乎摸不到灰塵,廚房的竈台油漬很輕,連衛生間也無黴斑的痕迹,唯一頭疼的是滿屋子的舊書舊物,他們堆積在幾乎所有家具的頂部,有些摞得太高,好像下一秒就會倒下來。
崔志平想,顧老師是怎麼把這些東西堆上去的?坐輪椅之前?那得多久了?期間有人打掃嗎?要是沒人打掃豈不是落滿了灰......
崔志平正想着,方南山從書房走了出來,崔志平和他商量:“我負責廚房衛生間,餘小島抹桌拖地,你負責天花闆,整理一下書櫃大衣櫃頂怎樣?”
“還有小院兒,那麼多枯葉,都發臭了。”方南山指向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