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志平站在空曠的十字路口,擡頭看了眼天。
日光被薄雲遮了一遮,就顯得很淡,一點暖意沒有。馬路上車很少,行人也不多,大多數店鋪已關門,大家都回家過年去了,平日繁忙的昌隆大道顯得空空蕩蕩,風一吹,沒個遮擋,直剌剌地凜過崔志平嘴唇的裂口,火辣辣的疼。
父子倆一前一後,始終保持着三五米的距離。
崔大慶悶頭走在前,眼瞎似的看見紅燈也不顧,走到馬路正中央時,突然抽風似地回頭指住崔志平的鼻子罵:“你他媽的不許再賣香煙,給我好好念書!”
紅燈倒映在崔志平清冷的虹膜上,把崔大慶也染紅了。
崔志平等在人行橫道口,盯住馬路中央,目光冰冷。
綠燈亮起,崔志平提起速度三兩步超過了崔大慶,“不賣香煙,我們倆喝西北風?”
崔大慶梗起腦袋,“你,你非要賣的話,先給我過個嘴,老子抽了大半輩子煙,真假還分不出來?”
崔志平冷笑一聲。
崔大慶氣得在後面直追,“你陰陽怪氣的什麼意思?給老子站住!”
崔志平沒減速。
崔大慶到底老了,打場架幾乎耗盡了他全部力氣,此刻他拼掉老命也追不上崔志平,隻好在後連連叫罵,“你站在!他媽走這麼快去見閻王?”
崔志平腳步一頓,“我去給趙叔買補品賠禮道歉。”
崔大慶一聽,沖上前一把拽停崔志平,怒道,“賠個屁,老子又沒把他打殘廢,還買補品嬌慣他?老子告訴你,你要是敢去給他賠罪,今天就别想過這個年!”
“誰他媽想過年!”崔志平憤怒地甩開崔大慶的手,朝他嘶吼道,“你把人打吐血了,憑什麼不給人賠禮道歉?憑你是他師父教過他幾手八百年前就不用的手藝還是憑你幫他擋過一鍘刀?人家這輩子做牛做馬都還不清嗎?趙叔一句話沒錯,他不欠我們的,趙嬸今天沒報警把你抓起來,已經夠給你面子了。”
“老子要她給面子?”崔大慶啐了一口,“你懂個屁,老趙那個婆娘最不是東西,背後不知道說過我多少壞話。哼,你别以為我不知道,香煙根本不是老趙倒給你的,是她那個兩面三刀的婆娘!賤人,想害死你!”
崔志平頭一偏,“你怎麼知道?”
“小子哎,别小瞧你老子,我要不是知道那條煙是她給你的,今天能沖去揍老趙一頓?”崔大慶得意一笑,“她為什麼不敢報警?你當她好人,可憐我?”
崔志平立在原地,他擡眼看了眼天,嘲諷地提起了唇角。
“崔大慶,你就是有本事把身邊對你好的人一個個全推走。這麼多年趙叔他們一家是怎麼對你,對我們家的,你看不見嗎?前幾年你喝醉酒摔斷腿,是趙叔在病床前沒日沒夜地服侍你吧?趙嬸煲的雞湯骨頭湯斷過一天嗎?他們就差把你當爹供起來了!你居然還懷疑他們害我?你有沒有良心?怪不得當初我媽會被你逼走!”
“啪”地一個耳光重重打向崔志平左臉,“你閉嘴!”
崔志平隻是眼皮顫了一下。
崔大慶傻了,他不敢相信地看向還沒收回的巴掌,腳沒站穩,身子晃了晃,眼前好像出現了虛影。
他仿佛看見了兒子小時候,個頭還沒高過他大腿,細手細腳地喜歡挂在他身上像猴兒一樣倒立,每天下班等在廠門口大聲地喊他爸爸......崔大慶定了定神,果然,是虛影,面前的大小夥子個頭比他高,肩比他寬,前額開闊,天庭飽滿,本該是個有福的孩子......要不是那場事故,要不是小茵背叛......這孩子也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會有媽媽為他洗衣做飯,爸爸掙錢買米買菜......崔大慶突然憤怒地大喊出聲,“我要是沒良心,會去救他?我要是沒良心,會放你媽走?你以為老趙那婆娘對你甜言蜜語就是好?我告訴你,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人心!沒見過他們踢你踩你把你當成狗皮膏藥拼命想甩掉的嘴臉!”
崔志平目光一凜,像一把匕首狠狠插進崔大慶心髒,“趙嬸給的煙我根本沒賣,就藏在我被子裡,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人心真假!”
崔大慶面色煞白,身子像縮水一樣癱了下去,不是那條煙......我打錯人了?我看錯他們了?不,我不信,我沒有錯!
崔大慶像一隻發狂地野獸朝家跑去,等他消失在視野後,崔志平才擡起手,摸了摸被打腫的臉,掏出手機,“你給我的那條煙真假沒問題吧?”
高斯看到信息後,飛快地在手機鍵盤上回道:“别人送給老高的,應該不會假。”
崔志平默了一瞬,那就也可能有假。
高斯又問:“怎麼了?”
“沒事,新年快樂。”
高斯本想再問一句,可沒來得及,爺爺催得緊,喊他再去廚房掃蕩掃蕩,看看能不能再找點酒出來。
高斯心想老頭兒還是太天真,廚房哪裡是藏酒的地方?他轉頭摸向了老高床底——就過年這幾天功夫,那裡頭的香煙酒瓶比春天的竹筍長勢還猛。
江中慣例,校園南北兩門每年年三十和大年初一兩天隻留一扇門進出,今年剛好輪到北門放假,高爺爺才得了空。他原本準備在保安室睡上一天,可高主任非說過年一家人得團圓,讓老頭兒上他家過年。
兒子家那個鴿子籠巴掌點大,放個屁全家都能聞到,加上老中小三條光棍兒沒一個會弄菜,團圓飯吃什麼?再說,他那張鞋拔子臉這兩年越長越臭,鼻孔都要沖上天了,别說學生看了嫌煩,他多看兩眼都糟心。
不過為了說動親爹,高主任着實下了一番苦心,方圓十裡凡是老爺子提過一嘴的小館子,高主任跑了個遍,硬是靠打包湊出了一桌團圓飯。
可累死了微波爐。
老高和高爺爺倆人就着一桌五顔六色的打包盒,在中央電視台新春新聞特輯的配樂下,零交流地喝空了兩瓶高粱酒。
老高興緻尤其好,因為他得到确切消息,藍辛不會被開除,仍留校任教。
高爺爺看兒子高興,以為他把老婆追了回來,心裡頭也樂。
高斯把酒送到老高面前,問道,“爸,你這些煙酒會不會有假?”
老高呲他:“你傻?哪個送禮敢送假貨?”
“為什麼不敢,你隻收禮,又驗不了真假。”
“誰告訴你我驗不了真假?”老高袖子一攏,故作玄虛地身子一仰,“等過完節,我就把它們一起送去煙酒店賣了,煙酒店還驗不出真假?
高斯:崔志平就驗不了,他還問我......
老高睨了兒子一眼,“别人給你送禮,那是有求于你,送假貨,不純屬沒事找抽?天底下有誰會幹這種又賠夫人又折兵的蠢事?”
“那你往床底一堆,分得清誰送的嗎?”高斯又問。
高主任眯起微醺的眼睛,神秘地食指豎到嘴邊,“我小本兒都記着呢,你順走的那條香煙就是你們班王德才他爸送的,想讓我給他兒子消處分......笑死我了,我就吓唬吓唬他,根本沒給他處分......”
高斯:......
原來你個葛朗台不僅記小本兒,還每晚盤庫存......
“什麼夫人?”閉目養神的高爺爺突然醒過來興奮地問高斯,“你爸是不是在說你媽?去喊你媽一起來過年!”
高斯把高爺爺的腦袋掰了回去:“爺爺,你睡會吧,别說夢話了。”
高爺爺腦袋一偏,眼皮又合起來,這邊才消停,高主任那邊又嚷起來:誰說我沒喊,她不來,怪的着我嗎?我他媽都快給她跪下了。”
......高主任眉頭一皺,肥臉一抽,嘤了一聲。
高斯捂住臉,實在沒眼看,他拍了拍高主任,“你也睡會吧,夢裡什麼都有。”
高主任腦袋一耷,也迷糊過去了。
大年三十天還沒黑,他家就倒了倆。
高斯瞧了眼滿桌的殘羹冷炙,心想,還好高主任有遠見,每樣打包了兩份。于是他把碗筷收了收,扔進洗碗池,其他的剩菜連打包盒用一次性桌布一起裹好後全丢進了垃圾桶。他清理完畢後,正準備溜回房間,客廳裡高主任突然喝道,“我缺你錢了?”
高斯小身闆一顫,正準備坦白從寬,高主任又迷迷糊糊喊了句,“去你媽那兒,省得我看你煩!”
夢話啊......
高主任看崽子特别緊,清醒時絕不主動喊高斯去他媽那兒,生怕小狼崽一個沒良心跟母狼跑了,留他一個孤寡老人,既賠了夫人又丢了崽。
高斯笑了笑,繞到餐桌旁給倆老人蓋上薄毯,他原本準備回房間打會兒遊戲,可是一登錄□□,發現群裡幾百條信息,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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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餘生茶室和四美發廊同時選擇不營業,但丁四美和餘舟卻前後腳約好似的趕到店裡大掃除以及貼新年春聯。
司琦琦和餘小島倆姑娘正在門口搭夥兒貼對聯,她們倆一個負責粘雙面膠,一個負責撕粘紙,流水線作業把兩幅對聯加橫批一起弄妥帖之後,走出茶室,一個負責貼,一個負責看,“左邊上去一點”,“右邊往下挪一挪,”幾聲吆喝之後,兩人成功完成了工作。明明沒幹什麼活兒,兩人卻都累成狗似的躺秋千架上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