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儀仇這才放下手中的密信。
他的手修長又骨節分明,看起來像是文人的手,卻遍布着各種疤痕。那隻手并未拿起放在白瓷碗中的湯匙,反而擡起了蕭景姝的下巴。
随後,專注又不含一絲情緒的目光投過來,一寸寸掃過她的臉。
蕭景姝眼睫微顫,卻不敢閉眼,隻任由他看。
她知道他在看什麼。
他在看旁人能不能透過她的容貌,推測出她的父母是誰。
公儀仇收回手,接過身後鐘越遞過的錦帕将指尖殘留的溫熱觸感擦淨:“你這樣的身份,怎能總是勞心費力為我做藥膳。”
都吃了幾年她做的東西了,怎麼現在才說這種話?
蕭景姝心中警醒,面上卻一片慘然,随後紅唇抿起,透出幾分倔強來。
“我是先生的學生,更何況先生對我有養育之恩,為先生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恭順,重情,一心一意為他着想。
公儀仇心下滿意,繼續問:“七娘,你想離開這裡麼?”
蕭景姝面色更白了:“先生是不要我了麼?”
“費盡心思把你養到這麼大,怎麼會不要你。”公儀仇似是被她的模樣取悅,神色居然柔和了一些,“隻是你不是小孩子了,該為先生做些事了。”
蕭景姝這才松了一口氣:“先生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最重要的是,格外聽他的話。
公儀仇端起面前的白瓷碗,湯匙在粥中慢慢攪動着,“這兩天收拾幾件衣裳,兩天後鐘越會帶你走,要做什麼你聽她安排便是。”
說着又看了一眼蕭景姝身後那個又啞又笨的丫頭:“巫嬰也可以繼續跟着你。”
蕭景姝低頭應是。
粥裡的藥材不再有苦味,隻泛着淡淡的清香。明明是同樣的藥膳,可經由她的手做出來就是更好入口些。
弄得他這些年對身邊伺候的廚子都挑揀了不少。
公儀仇放下湯匙,又問:“臨走前要見她一面麼?”
雖然未說明,但他們都知曉這個“她”說的是誰。
住在别院寺廟中閉門不出的那個女人。
蕭景姝的生母。
蕭景姝垂眸,聲音微不可聞:“……她怕是不願見我。”
這十幾年裡她見過的寥寥數人中,最恨她的怕就是她的母親韋……氏了。
不過她不在乎。除了巫嬰,這裡所有的人都憎惡她,多一個韋氏也無所謂。
“那便不見了。”公儀仇并不在意她們見不見面,隻是提醒道,“但你要永遠記得,她是你的母親。”
“我知道的,先生。”蕭景姝先是膝行後退些許,而後慢慢躬身俯首,觸及到泛着冷意的地面。
她的頭腦從未如現在這般靈醒。
“父母于我有生育之恩,無他們七娘便無緣降于世。先生于我有養育之恩,無先生七娘便無緣存于世。”
蕭景姝聽見自己緩慢而堅定的聲音,這些話像是從她的血肉中長出,所聞之人無不信這些話與她牢不可分:“是以七娘在世一日,便永遠不忘己身之責。”
公儀仇擡了擡手,道:“去吧。”
蕭景姝這才起身,對着公儀仇與他身後的鐘越福身行禮後才告退。
靜候在一旁的巫嬰為她披上了大氅。室外寒風依舊刺骨,可蕭景姝卻感覺心中如有烈火燎原。
侍衛依舊跟着到了她平日裡住的留芳閣。緊挨着回廊的錦窗還開着,窗下擺了一張書案,案上字帖已被飛雪沾濕。
蕭景姝瞥了一眼,毫不猶豫地把這幾天練的字全都扔進了炭盆裡。
她有将練不好的字燒掉的習慣,侍衛對此習以為常。
各異的字體被炭火吞沒,隻餘幾張寫得工整漂亮的簪花小楷。錦窗合上,遮擋住所有的窺探,片刻後巫嬰的耳朵動了動,重重呼出一口氣。
外面的人已經走了。
蕭景姝将妝奁裡的幾個瓷瓶挨着貼身衣物放好,向後靠進了巫嬰懷裡。
從公儀仇說出讓她離開的話時便克制的雀躍終于在這一瞬傾洩出來,可是她不敢出聲,隻有喜悅的顫栗席卷全身,靠着巫嬰才堪堪站住。
“阿嬰。”蕭景姝輕聲喃喃,“十五年了,我終于能離開這座牢籠了。”
原來每夜都會沉浸的夢,竟有一日會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