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噼裡啪啦地砸向傘面,兩個人一路沉默着走到了村尾的一處小院前。
鋪着幾塊青石闆的小院,被籬笆架子框着大約有幾十個平方。最中央的位置矗着一棟石頭砌成的瓦房——那是最标準不過的三間房,東屋西屋外加上一個燒火做飯的外屋地就是整棟房子的構成。
往前,院子靠東邊的位置,豎着一處簡易的木棚。隔着雨幕隐隐能夠看到裡邊,整齊擺放着的柴火以及其他雜物。
小院角落貼着牆根的地方,立着一處小小的雞窩。靠近院門的地方,用石頭壘了個半人高的旱廁。
整個院子逼仄到,讓人一眼就能望到頭。
顧思議大概掃了一眼,随即注意到瓦房那扇斑駁到掉漆的木門,正在被人推開。
“長明?”門内,一道明顯上了年紀的女聲焦急喚道:“長明!”
一個六十歲上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從門邊露出半個身子張望道:“是你回來了嗎?”
谷長明快速地往前迎了幾步,艱難地應了句。
“小心别摔到。”谷奶奶心疼地招呼。
今天早上大隊長找自家孫子,讓他跟着去城裡接新知青時,她心裡還道這是個好差事。
哪裡想到,正午剛過不久一場大雨忽然落下。天塌了似的,雨大到把整個院子都下冒了煙。
望着幾乎瞧見不見斷點的雨幕,谷奶奶心中又是慶幸又是擔心。
慶幸的是,自家孫子有先見之明。前幾天加固了他們家的房頂,要不然以今天這場雨的大小,他們家的屋頂肯定是挺不過去的。
同時她更慶幸,今天上午出門之前,谷長明帶了把傘。
可饒是如此,谷奶奶的一顆心仍舊七上八下的不安穩。
如今聽到院子當中的動靜,看到最熟悉的人影,她心頭的不安才漸漸消退。随即,谷奶奶注意到了傘下站在谷長明身旁的另一個人。
她眼神不好,起先還以為那人是趙家的小兒子。
等二人走近,谷奶奶才意識到不對。
從水汽中走來的青年,個子高大身形卻略顯單薄。一張臉素淨着,綴了雙潋滟上揚的桃花眼。眼下對方長而直的睫毛半斂着,黑漆漆的眼珠盯過來的時候,無端透着一股冷漠。
一看,就不像是他們村裡的人。
谷奶奶先是一愣,随後用眼神示意自家孫子:這人是誰?
谷長明在檐下收起了傘,比劃道:“這是城裡來的新知青。”
“奶奶您好,”顧思議露出一個笑來,适時接道:“我叫顧思議,是新來的知青。”
他解釋說:“給新知青準備的房子房頂塌了,暫時住不了人,我可能要在您家麻煩幾日。”
“害,什麼麻煩不麻煩的,”谷奶奶聲音洪亮,透着股農家人特有的熱情與爽朗,“顧知青你别客氣,盡管在這裡住下。”
自家孫子的性格她最清楚不過,如果不是看得上眼的人,長明是萬萬不會将陌生人帶回來的。即使有知青點塌了即使大隊長壓着他,他也不會應聲。
谷奶奶看向二人,心中懸了一中午的大石頭總算是徹底落下,她慈愛道:“你們倆先回房裡換件衣服,我給你們煮點姜湯,省了過後發熱。”
顧思議點頭謝過。
緊接着在谷長明的帶領下,時隔百年他再次踏進了塵封在記憶中的那間屋子。
一進門撲面而來的,就是股帶着少許潮氣的悶熱,其中夾雜着略有些辛辣的艾草味,并不難聞。
屋裡的空間不大,約有二十個平方。
屋内一半的面積,被鋪着草席的火炕所占據。炕上沒有多餘的雜物,隻在炕尾橫着一座低矮的木櫃,那上邊還壓着一床疊好的鋪蓋。
炕下擺着一張四方形的木桌,桌下兩把椅子并排擠在一起。對面,立着一排半人高的箱櫃。櫃上由東向西挂了條橫跨整間屋子的麻繩,上邊搭着幾件衣服與毛巾。
除此之外,屋子當中再無其他家具擺設。
顧思議收回視線,站在門口半阖着眼,眼中帶着幾分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懷念與放松。他找了個地方,放下了手中的小行李袋。
同一時間,谷長明也把手中的行李袋放了下來。
“長明?”顧思議忽然開口道,“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逼仄的屋子,兩個高大的男人一前一後站着。突然響在耳畔的男聲,讓谷長明有片刻的怔愣。
很快,他回過神來,抿着唇線點了點頭。
“這一路多謝你了。”
顧思議這句話說得真心實意極了。
這一路上谷長明确實幫了他不少忙。又是幫他拿行李,又是讓答應自己借宿他家,甚至就連傘也向他傾斜着。
刨除掉記憶當中那些細微末節的出入,對方真的是個很熱心的人。
不是嗎?
他熱心到願意為了一個隻見過一面的人傾斜傘面,熱心到願意為了一個陌生人淋濕半邊身子,把整個人都搞得濕漉漉的。
顧思議無意識地對撚着指頭,他垂眼看向谷長明。
此刻對方身上的衣服幾乎已經全部濕透。白色的松垮老頭衫被雨水打濕,幾近透明。皺皺巴巴地貼在谷長明身上,透出大片大片的小麥肉色,在雨水的滑落中描繪出谷長明的肌肉輪廓。
顧思議錯開目光,喉結一滾。他想不明白,為什麼明明他剛從雨中來,卻感覺到了一種難以忍受的渴。
“你去換身衣服吧。”顧思議喉嚨發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