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對面并無人應和。
薛辭盈這才發覺,這男子是自己與自己對弈,也因此,這笑意裡,又帶着點兒難以言喻的寂廖。
心弦的某一處似被輕輕撥了下。
這種如斯寂寞的感覺,三年來她深有體會。
許是她視線停留的時間太久,那男子仿佛察覺到她的注視,蓦然擡眸,清冷的目光似穿透竹簾落在她臉上,如磁石,牢牢将她吸引。
她幼承庭教,謹守禮節,明知便是有簾相隔,這樣盯着一個陌生男子也甚是不妥,可不知為何,在這瞬間,莫名湧上一睹廬山真面目的沖動。
好在,不過短短一霎,船行加速,兩人的目光自然也錯開了去。
薛辭盈回過神,心下驚覺自己竟生出這與禮不合的想法,面上卻紋絲不露,隻啟唇一笑:“知道啦,小管家!”
她本就生得黛眉朱唇,明豔無俦,這一笑,貝齒微露,微微上挑的丹鳳眼波光潋滟,更是說不出的粲然動人。
饒是采芩日日看慣,也險些被晃花了眼。
她怔了一怔,想自家小姐這般容色,無怪太子殿下記挂了三年,鴻雁傳書未曾間斷。
薛辭盈扶着采芩的手步下甲闆,随口歎道:“你如今這絮絮的勁兒,越發像嬷嬷了。”
當年京中變故,她和祖母随神醫南下,不好過于興師動衆,因此心腹丫鬟隻帶了采蘇和采芩。
采蘇不久便回梅溪成了親,采芩年齡小,趙嬷嬷擔心她服侍不盡心,帶在身邊手把手的教導,是以如今細心妥帖之處,頗有趙嬷嬷言傳身教的影子,隻性子依然不失昔日活潑。
因提到趙嬷嬷,她忙又問:“嬷嬷醒了沒,今日可好些了?”
趙嬷嬷自上了船便時常暈吐,薛辭盈這些日子時時憂心,臨行時她特特請大夫開了藥預備着,可嬷嬷用了藥并未見效,反而越發沉重。
采芩搖頭:“今早隻用了半碗米粥,又吐了。”
“這怎麼行?”薛辭盈皺眉,此時兩人已走到趙嬷嬷屋前,她輕輕叩了叩門,揚聲喚:“嬷嬷......”
“嬷嬷無事,小姐别進來,仔細染了病氣。”船艙裡,趙嬷嬷聲音虛弱,卻急急阻止。
薛辭盈無奈,她生母去得早,自幼養在祖母膝下,祖母雖待為人慈愛,但畢竟孫子孫女多,總不好太過厚此薄彼,且祖母出身書香門第,一舉一動自有章程,她縱是滿心孺慕,日常相處也需謹記禮儀規矩。
而趙嬷嬷因生母臨終托付,又憐她幼失怙恃,一顆心全撲在她身上,待她真真是視若珍寶,呵護有加,在她心裡,實如半個親娘無異。
暈船之症自然并不傳染,但趙嬷嬷生怕于她有一絲妨礙,堅持不許她入内探望,薛辭盈恐她再為此再動氣傷身,隻得每日隔門問候。
她蹙眉,隻聽嬷嬷的聲音,便知她果然沒有好轉。
她自己曾纏綿病榻近兩年,久病成醫,斟酌許久,覺得趙嬷嬷的症狀不僅僅是暈船這麼簡單。
明日便到了揚州,索性多留一日,瞧瞧嬷嬷的病情罷。
隻她并不預備提前與趙嬷嬷說。因她這幾日便時常懊悔,為了給薛辭盈操持婚事才執意跟随回京,如今反成了累贅,若是知薛辭盈的打算,定會反對。
這般想着,她柔聲安慰了一番,卻被趙嬷嬷再三催促,隻得先回了艙。
此時艙中光線正好,日光透過半開的窗灑在桌案上,楠木雕花匣子上,精緻的花紋閃着細微的光芒。
薛辭盈緩步走到案前,躊躇了片刻,伸手打開匣子,眼裡便映入一疊厚厚的信箋。
無需再看,隻因讀過一遍,字字句句便已印在心裡。
正如那一年的上元之夜。
皓月高懸,燈火照徹,夜明如晝,漫天煙花姹紫嫣紅,倒映在喧嚣人群裡,少年明亮而堅定的雙眸中。
明明是年節裡最繁華熱鬧的情景,當望進少年融着煙火與星辰的眸光,她卻于喧嚣的人聲中,于煙花的蓬然綻放之際,聽到少年清朗的嗓音,在她耳邊溫柔而清晰地告白,
“盈盈,我願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永不分離。”
在本朝,上元之夜,亦常是青年男女的定情之夜。
她素來儀态從容,可那一瞬間,忍不住頰邊泛起紅霞。
她垂下眸子,隻想抽出被他緊握的手,卻不知為何怎麼也抽不出,因着天冷唇邊呵起白氣,交握的手心卻發着熱,沁出薄薄的汗。
因他挑破了兩人的心照不宣,互生情愫,她緊張而羞澀,又暗暗歡喜。
等她鼓起勇氣再看向他的眼,卻是刀光起,變亂生,箭聲淩厲,穿過人群,疾射而來,那一瞬她不假思索地擋在他前面。
一絲薄淡的笑意從她唇邊漾起。
待采芩端着茶進來的時候,便見薛辭盈正坐在窗前的桌案旁,對着幾封散落的信箋沉思。
紅唇微抿,眸光難辨,那擱在桌案的纖細柔荑,在陽光下白得仿佛透明,無端多了幾分脆弱之感。
這個念頭浮起,采芩忽然察覺,自從蘇州港登船,不日将與太子殿下重逢,本應歡喜的薛辭盈,這些日子,卻未見有多喜悅,反而心思沉沉,似有憂慮。
或許是因嬷嬷的病情罷。
這般想着,她含笑湊到薛辭盈身旁,有意逗她開顔:“大小姐,有個典故:睹物思人……是什麼出處來着?”
薛辭盈瞪了采芩一眼,采芩佯裝害怕地吐了吐舌,眼中卻是滿滿的促狹之意。
薛辭盈自來大方疏朗,但在采芩“我都明白”的眼神裡,頰上還是熱了熱,兇巴巴道:“瞧什麼瞧,趕緊去照顧嬷嬷罷。”
采芩将茶放下,一笑離去,門扉阖上,薛辭盈重又淡了笑容。
離京時,李忱在十裡長亭為她送别,俊朗的少年紅着眼,後悔自己沒有保護好她,反而被她保護,後悔讓她重傷至此。
那支射中她心口的箭攜了毒,雖端木神醫在第一時間為她解毒,可之後她仍身體虛弱,隻能倚着車壁而卧,如一個正常人般能走能笑,都成了奢望,更不要提曾經的少女绮思。
但對于電光火石之間,那一刹那的舉動,她從未後悔,哪怕時光倒流回那一刻,她想,她還是會做同樣的事。
隔着車簾,他許下諾言:盈盈,我恨不能随你而去,你安心養傷,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歸來,我的妻子,唯有你一人。
然而,經此宮變,成年皇子中尚存的,唯有李忱一人。
景佑帝年已不惑,傷感于子嗣凋零,因此,他厚賞衛國公府,亦欲給予她縣主之封,卻不願意兒子娶一個纏綿病榻的王妃。
李忱在禦書房門口長跪不起,懇求景佑帝成全兩人。
還是太後不忍看一對有情人就此分離,也感念她救下李忱的恩情,對景佑帝道:不若便以三年為期,若薛家女兒能夠痊愈回京,便為一雙小兒女賜婚,一則可昭顯皇恩浩蕩,二則,免得有人說天家涼薄,忘恩負義。
景佑帝不願違背母命,隻得應下。
既有聖命,三年來,李忱與她正大光明書信往來,寫盡相思,且李忱為她,空懸太子妃之位,至今東宮無人,重情重義之名天下皆知。
她人雖不在京中,卻是京中世家貴女羨慕的對象。
她原也為他的一腔深情感動,暗暗祈盼兩心長久,直到半年前。
她收到一封無名的來信,那信上隻有寥寥數語:太子身邊已有佳人在側,并非良人,是真是僞,薛小姐回京便知,還請早做籌謀。
這無稽之談,她本要棄之不理,因國公府的家書從未提及此事,可那信箋,卻是混在東宮送來的一應物品中。
這人,應是宮中之人。
而其實,在此之前,李忱的來信便從半旬一封到一月一封,再到兩三月不定。
在信中,他解釋因自去歲開始監國,朝務漸多,難有閑暇。而東宮送來之物,雖如常貴重,卻越來越制式,少了那份珍重的心意。
一樁樁,一件件,由不得她不多思量。
隻是,凡事總要自己的眼去看,自己的心去判斷,她不會輕易去相信一封莫名的信,但也不會被過往情意遮住自己的眼。
阿忱,三年之期已過,我已歸來。
阿忱,若你守諾,我必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