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下來,除了筷箸瓷碟的碰撞聲,或偶爾婢女們的腳步聲,也算上安靜無聲。
宋婉覺得七八分飽了,便停下筷箸,就着婢女端來的水漱了口。
身側一瓜子臉的婢女殷勤地問:“宋女醫可要喝些糖水?”
宋婉起身撫平百疊裙褶皺,接過自己的藥囊,聞言含笑拒絕:“天色已晚,就不叨擾了。”
白芷也背着醫箱走過來:“娘子,奴收拾好了。”
“走吧。”
夏日天色晚的很慢,在阿竹這邊待了許久,出來也隻是偏斜的日頭化為天際的橘黃淡粉雜糅的晚霞,微黃的光色柔柔落在鶴京一座座屋頂上,拉長了萬物的影子。
宋婉微昂起頭看天,才發覺,鶴京的天,是比瞿山高了些,卻也比瞿山窄了些。
年少時,師父念叨自己年紀小,又沒學什麼功夫,不讓她随師兄師姐們下山。于是小宋婉就隻能拉着師娘的手,目含欽羨地看着一衆同門們走出山門,身影在重重台階下愈來愈小。
“阿婉别看了,”師娘蹲下來輕捏捏她的鼻子,問:“要不要陪師娘去練劍?有武功咱們阿婉就能下山啦。”
聽到能下山,小宋婉眼睛忽然亮起來,抱着師娘的腰急切切地問:“真的嗎師娘?”
“這是自然,師娘何時騙過阿婉?”
就這麼忽悠着,宋婉先跟師娘習武,直到師父閉關結束,“奪回”宋婉的教導權。
争執時,師父氣得胡子直飛:“我撿來的徒弟,必須繼承我的衣缽!”
師娘也是氣得不輕,一掌震碎槐樹下的石桌,怒道:“你已有了樓良鴻,何必再讓阿婉随你吃苦!這也學那也學的,真當什麼人都能成為救世之才嗎!”
說到這,師娘忽而看着膝旁神情不安的女娃娃,方才震碎石桌的手掌轉而輕撫上女娃娃的頭頂,語聲低了些:“阿婉她生于苦楚,來了瞿山就安安心心做幺徒兒,快快樂樂一輩子。縱然什麼都不學,偌大一個瞿山還護不住她!?”
小宋婉有些迷惑地看了看師父與師娘,良久,她絞着指頭,粉嫩嫩的臉帶着一絲緊張,弱弱地問:“阿婉今日跟師娘學,明日随師父學,你們别生氣好不後?阿婉什麼都學。”
她年紀是小,但不是不懂事,也不是聽不懂師父師娘在吵什麼。大概就是和從前一樣,因為自己争吵。隻是山下的爹娘的争吵大多不如這般大聲的,在蠟燭照不明的房間内,爹娘一番藏刀弄槍的互相挖苦後,衣着整齊的男女看向畏畏縮縮躲在屏風後女孩的目光,猶如細細密密的利箭射過來,讓她不知所措地遍體鱗傷。
宋婉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但知道是自己的錯。也許那日,她不應該拿着小風筝到娘親的屋子裡去。
窗外的紙鸢與笑聲永遠隻能是窗外的,不能歸屬于自己。
最後,宋婉還是跟着師父開始學,直到下山前。
臨走時,師娘将自己做的暗器塞到宋婉的衣袖中,明明那日是個萬裡無雲的晴天,師娘卻笑着擡手輕撫上宋婉烏黑的鬓角:“阿婉,山下的天會下雨,你不要淋雨生病。”
大概是因為,在瞿山,永遠有人為宋婉撐傘。
瞿山的天,也永遠淋不濕宋婉。
“娘子,怎麼面色如此蒼白?”
白芷擔憂的聲音忽然響起,宋婉一愣,收回目光,看到街上的人群,嘴角輕勾的弧度霎時消失,她下意識摸了把臉,冰涼的。
看着自己的掌心,宋婉喃喃道:“要下雨了。”
“哎?”白芷疑惑擡頭:“沒有雨啊。”
是啊,還好現在沒下雨,不然就要變成落湯雞了。
“回去吧。”
到了蟬坊小院,二人換了衣裳在小院裡乘涼。周圍撒了藥粉,沒什麼蟲蚊,隻聽見隐隐的蟬鳴聲,反覺得一身清淨。
白芷樂呵呵地逗着米湯轉來轉去,喵東喵西,宋婉知道旁人看不見系統,則沉浸在系統所提供的古書籍中,直到聽見白芷哎了一聲。
“怎麼了?”
“奴忽然想到,”看見宋婉朝這邊望過來,白芷有些不好意思說:“奴把娘子醫箱裡的一卷醫書拿出來忘記放回去了。”
醫箱裡的醫書?
宋婉有些困惑,好像是自己夜裡寫寫畫畫時随手放進去的,并不打緊。
“是放阿竹那了?”
“···是。”
“那沒什麼,”宋婉笑笑:“明日再拿回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