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栖垂眸看着宋婉唇邊的血迹,心中湧起複雜的滋味。
這數月來他是知道這人被數不清的暗衛困在方寸之間,就像一隻自由自在的野鶴被收去爪牙,在牢籠裡羽翼日漸失去光澤。
好在聖君登基後為了穩住根本,不敢再于大亂後繼續屠殺,否則,雲栖也不能保證宋婉是否可以活着出了這鶴京的城。
就為了報她救命之恩吧,從此以後,再不相欠。
雲栖走後,也帶走了隐在别處的暗衛,庭院寂靜的幾乎可以聽見春風拂過花瓣的聲音。
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反而更加冷靜。宋婉随身帶着急救的藥粉,就着冰冷的茶水咽下去後,便抓起雲栖給的出城令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甯王府邸。
在日暮時,宋婉在亂葬崗找到了師兄的斷指,她用帕子擦淨泥土,放進曾經塞滿平安符的囊袋中。
“師父交給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大半。”
宋婉擡頭看着天際昏黃的雲彩,強行牽扯的嘴角也同夕陽一般慢慢下落。
這一年,她名義上的丈夫,同行的好友,苦尋不得的師兄,日思夜念的師門,皆宛若握緊在掌心的流沙,任憑如何用力的挽留,也不可阻擋的和着掌心的鮮血一同流逝。
想到這,宋婉垂下頭,看着自己的雙手,一無所有。
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命也,時也。
但,還好,自己還有一些氣力,拿得動藥囊軟劍,便西去燕州,以身耗命展盡平生所學,再點燃一場大火罷。
西行路途艱險,三個月後,宋婉帶着一群無處可歸的女子進了城門。她要在戰場後建婦難營,便去燕州城内一處小破廟求了一支簽。
不出意料,是下下簽。
接手破廟的是個身高體壯的流浪漢,他頭次見城内有這麼秀緻的姑娘家來求簽,一時起了性子過來偷瞄一眼宋婉手中的簽,不由大笑:“你真真是個好人,不長命啊。”
聽了這話,宋婉也不惱,将簽放回簽桶中,輕聲回:“謬贊。”
她這一求就是求了七次,連續來了七天,流浪漢都眼熟宋婉了。
與此同時,他也知道城中來了個妙手回春的女大夫,就是眼前跪在菩薩面前姑娘家。
最後一次,流浪漢忍不住了,他問:“這一次,你就不怕無功而返?”
“怎麼會,”宋婉許下心願,慢吞吞道:“每一次,我都得到了想要的。”
她的欲念,在跪在這裡時,已經得到實現。
“啪”
簽子掉落,宋婉撿起一看,眉眼不自主地顯着一絲笑。
流浪漢放好今日給菩薩采的花,湊過來一看:“嘿,心誠則靈,姑娘你對那些人有交代了。”
“也多謝你了,沒有把我總是求下下簽的事情捅出去。”
臨走時,宋婉從袖中取出幾枚鮮果放在了流浪漢的破爛被褥旁。
連續求得七日的上上簽,是宋婉與上面打的賭。
那日後,婦難營建起來了。
燕州戰火硝煙不曾停歇,婦難營不僅是女子的容身之所,還成了她們的學習之處。宋婉白日随将軍出征施治傷員,晚上回營中教女孩們習字讀書,還有如何處理刀劍傷口。
這之後愈來愈多的傷者得到及時的救助,大家夥也看到了建營的好處,先前對宋婉一行人的鄙夷逐漸化解在鮮血淋漓的傷口中。
夜裡,自發送人的女孩子問:“宋大夫你有這樣的本事,為何來了燕州這個民不聊生的地方?”
宋婉将傘輕輕靠向身邊的幾個女孩子們,她自己半邊肩袖落了一層薄雪。
她不答反問:“既然知道燕州這個地方,你們又為何随我一起來?”
十歲出頭的丫頭理所當然地回答:“當然是因為你救了我們嘛,而且小陶姐姐說跟着宋大夫有飯吃。”
還沒說完,她被身邊的小姑娘拍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順嘴說了什麼,連忙捂住嘴,眼睛悄悄地看向宋婉。
在月色凄凄的雪夜,來時路的腳印又被落雪鋪滿。
世間靜寂,女娃娃在不知所謂的安靜中,轉頭瞧見傘下那雙溫和的眼睛,亮亮的,好像途徑沙漠時望見的夜空繁星,也像她們親手燃起的篝火,溫暖閃耀。
宋婉眨了眨眼,立刻收了傘,冰冷的指尖捏着女娃娃的臉,故作氣道:“好啊好啊,真是讓我聽見你們真話了!”
女孩子們笑作一團,抱着宋婉的腰,攀着宋婉的肩,彼此拖拖拉拉地回到了又小又破的茅屋。
宋婉安頓好孩子們,才收了笑,靜坐在深夜窗邊。
她撥弄着取暖的火爐,火光映出那消瘦的面容。
寒鴉帶來的最後一封信還染着星星點點的血迹,宋婉拆開,隻看見寥寥幾行字——聖君大病,百官離心,朝堂一片散沙。如今我才看見宋丹慈你的計謀,他的仇你已報清,我隻求你附上解藥,救聖君一命。作為回報,我告訴你燕州早已被棄,速速離開。
落款—雲栖。
宋婉淡淡一笑,将信連同高貴的請求一并丢進了燃燒的火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