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悄然而至,膠東城外,晚霞豔紅得鮮血淋漓,三人駐足城樓時,連從不傷春悲秋的衛莊都側目看了眼天邊格外絢爛的夕陽。
除卻斜照,視線還無聲地定在白瑤的側臉上一瞬,見她神色如常,衛莊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轉身離開。
見狀蓋聶用詢問的目光看了眼白瑤,後者笑了笑,“怕是流沙來了消息。”
蓋聶道:“阿瑤不認為是個好消息?”
白瑤聳聳肩,“這烽煙缭亂的亂世,哪會有好消息呢。”她看向衛莊離開的方向,神色愀然。
“阿瑤方才離開後,城中富商宅邸先後有大批貨車調動,告示闆上還有一篇求女告示不見了。”蓋聶低聲道,“或許阿瑤對此略知一二?”
“聶哥哥都猜到了?”她垂眸,察言觀物之能當初在鬼谷蓋聶就強于衛莊,“...他也猜到了吧。”
蓋聶隻是遞給她一塊手帕,“阿瑤,鞋尖髒了。”
白瑤跷腳一看,右邊的鞋頭上沾了一滴被暈染得與污漬顔色無二地血斑,方才清理得太着急,一時竟當成了尋常污漬。
她接過帕子攥在手裡,“說起來,聶哥哥什麼時候開始用這種款式的絲帕了?”指腹撚了撚絲帕,一股微弱的藥香賦于其中。
白瑤在鏡湖醫莊待過一陣,那裡常年彌漫的藥香就與這塊帕子上的如出一轍。
絢麗的夕陽照在常年形單影隻的白衣劍客身上,堅毅的眉眼、俊逸的面容,仿佛畫中谪仙一般,兩彎寂靜清幽的眸光總是看着遠方,眼中卻無倒影。
“聽說連盜跖都不清楚蓉姑娘現在何處,墨家隐居後,她隻身投入亂世,說打算盡己所能醫治世人。”二人說話間,楚軍高揚的旌旗如黑雲壓城席卷而來,白瑤看着城下漸近的金戈鐵馬,徐徐道。
田榮敗了,甚至沒留得一條命逃回這精心建造的堡壘。
蓋聶看着大軍壓境,并沒有回答。
白瑤無聲歎道,“莫再讓蓉姑娘以身涉險了,用聶哥哥的話說,不是還欠她救命之恩沒有還清?”瞥見衛莊回來,将聲音刻意壓低了些。
夜色降臨,楚軍攻城。
從大秦百戰穿甲軍繳獲地機弩搭載着幾十隻玄鐵箭連發,生生打穿了青銅澆築的城門。
烏骓一騎當先,如漆黑的夢魇降臨膠東城。
項羽舞着從墨家禁地得到的破陣霸王槍,揮出的氣刃掠過四散奔逃的人群撞在屋檐、牌匾、樓閣和燈火闌珊的市集中。
如令人聞風喪膽的惡鬼士兵,驅趕着手無寸鐵慌亂逃竄的黎民百姓。
城門落下,大軍洪水猛獸般湧入。騎兵繞城策馬巡視,往深處亭台樓閣搜尋,步兵沿街擄掠,金銀财物洗劫一空。
作為惡名遠揚的軍隊,燒殺搶掠樣樣精通的楚軍很快發現城中蹊跷。
一名軍士來報,“大王,城中民居多人去樓空。”
此時,大批的兵馬還未入城,項羽隻攜親衛入城先行犒勞,這已是軍中人盡皆知的規矩。
雙瞳中四散着殺意,被血色浸染的鎏金色重瞳中凝起幾分猜忌。
“沒有人?”項羽看向街上逃竄的百姓眯起眼。
破陣霸王槍随之一揮,一道氣刃朝着流竄的百姓而去,軍士忙單膝跪地行禮,“大王,軍師臨行有命,不得擅殺。”
對上被血色頃刻染紅的重瞳,軍士默默打了個寒顫,低下頭不再多言。
劍氣觸到一人前,仿佛撞破了一團迷霧,奔逃的百姓、四散的烽火,一切的混亂都被一隻無相的手操縱着,頃刻消失于無形。
項羽立刻收勢,重瞳無聲地掠過一幢幢人去樓空的街巷,烏骓馬不安地打着響鼻。
烏骓是他自小養着的,多年跟随征伐早已對屍山血海無動于衷,能讓烏骓由此反應的,必是掩藏在環境之下的非比尋常的殺氣。
項羽示意親衛退開,兀自勒馬向前,在親衛幾欲跟上時回眸沉聲:“不必跟來,讓其他弟兄先去城外與大軍會合。”
“嘎哒、嘎哒”
烏骓的蹄鐵緩行在膠東中央大道上,誠如親衛所言,周遭雖有幻境,但殺氣缭繞之間也确無尋常氣息。
“能預先推演至此者,就連亞父都會稱贊一聲。”項羽一邊溜着烏骓,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大軍降至,還不動手?”
冷風掠過長/槍之尖,凍結所剩無幾的血氣。
“看來蜃樓沒讓項王學會長記性,沒有西蜀聖女相伴,單憑你、怕是沒有破陣之能的。”
項羽循聲看去,白瑤一襲青衣孑立于層樓之上,近年雖然見了太多人,但他還不至忘記前不久剛見過的這張經年未變的容顔,“是你。”
白瑤不語,隻是打量着那雙鎏金般的重瞳,看來上次石蘭并沒有與她說出實情。
鎏金重瞳,難怪高月要連夜帶天明離開。
項羽挪了挪霸王槍的槍尖,“從前以為白頭領與那些墨家人不一樣,想來也是一丘之貉,墨家才會淪亡至此。”
“項王在拖延時間?”白瑤勾唇,“坦白地說,若想取你性命,自不必造一座空城,魚龍混雜才好出手。”
玉足輕點,青綠的倩影如羽毛緩緩落下,“你的隐疾未入膏肓,如今收手依舊可以如尋常人一般,活過一世。”
“但是?”項羽眯眼。
白瑤抱臂而立,“但若放任重瞳殺戮,功成之前,你會先死。”
項羽不語,白瑤把玩着發尾,“西楚如今坐擁天下,沒了你,西楚霸業已成,隻是與漢軍多些分庭抗禮罷了。可繼續坐在這個位子,你定無法得償所願。”
“你本不是冷血無情之人,雖然你我恩怨匪淺,現在說這些也隻是陳年故話罷了。”白瑤道。
項羽心知肚明,如今就連昔日好友都已離他而去,天明不辭而别便如一記重錘,猛擊在他胸口,五髒猶在,卻痛徹肺腑。
前幾日亞父又說,要提防英布謀反。
龍且、英布、季布、鐘離昧都是西楚的骨鲠之臣,如今季布退居後方,不願再奔波征伐,鐘離昧行蹤不定,有人說他投奔了昔日故友、如今的漢軍大将軍韓信。
西楚威名赫赫的四大軍團,終究隻剩龍且鎮守其位。
是萬人擁戴的項王,也是衆叛親離的少主。
項羽眼底閃過一瞬無措,一如在機關城和桑海小築外,對她的話不知所措的少年。
可這一絲光亮,瞬間被深不見底的晦暗卷入漩渦深處,
他也沒有退路了,行至此,早已身不由己。對上那雙重新泛起殺意的鎏金重瞳時,白瑤搖了搖頭。
視線離開項羽的一瞬,烏骓前蹄高擡,破陣霸王槍朝白瑤一路破空而來。
淵虹出鞘,恢弘劍氣斷了霸王槍的後路,見它出手,鲨齒亦無需他人越俎代庖,劍意肆虐,挑飛了數十斤的霸王槍。
霸王槍在空中飛了幾圈,落回項羽手中。
虎口傳來的陣陣發麻提醒着欲大開殺戒的項王,這形單影隻的三人,絕非他與整個親衛輕騎可誅。
“傳令大軍入城!”項王斷喝。
城門外傳來地動,隻一眨眼,原本不過數尺之遙的三個人影皆消失不見,就連龍吟虎嘯般的劍氣也消失無蹤,仿佛方才的一切都隻是他進入幻境後的錯覺。
若非隐隐作痛的虎口,方才種種就是一場幻覺。
城外山坡上,白瑤側坐在棗紅馬背,任衛莊拉着缰繩,将馬頭掉轉帶離山坡。
蓋聶無言地走在前面,伴着白瑤漸起的咳嗽聲,他們都清楚,楚軍百萬之勢,破城的速度遠在他們轉移的速度之上。
膠東幸有富商大賈,人手幾處閑莊安頓難民。
三人心中出現了唯一的選擇,漢軍。
行至一處客棧,此處離膠東已有數十裡,範增并非冒進之人,天色已黑,三人就地落腳。
衛莊将馬牽到馬廄,小棗突然不聽話起來,怎麼都不肯停下,衛莊見它神色不安,松開缰繩站到馬側,方一站定小棗就停了下來。
馬一停,白瑤就如花瓣般墜入衛莊懷裡,看着雙目緊閉面無血色的白瑤,衛莊搭了下脈門,随即抱着人直上客房。
小棗懂事地退進廄裡吃糧,蓋聶面對搓着手笑臉相迎的店家,從懷裡卻摸出一個胖鼓鼓的錢袋,多半是阿瑤的手筆。
看了眼自家師弟大步流星的背影,蓋聶遞上兩串銅闆,“一間上房,另一間要尋常房間即可。”
老闆也是個有眼力的,特意給兩間安排得相近,衛莊抱白瑤進了走廊盡頭的上房,蓋聶就在靠近樓梯的标間。
蓋聶上了樓往裡一看,自家師弟不知為何站在門外。本着非禮勿視的念頭,蓋聶選擇了禮貌回避。
正要關門,卻被鲨齒劍鞘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