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颔首回應,道:“近來我要出趟遠門,師父就拜托你們照顧了。”
“是。”
“放心吧何師姐!先生就交給我們吧!”
不過此時臨近宵禁,實在不是什麼說話的好時機。少年們匆匆拜别,她站在原地望了一會兒他們遠去的身影,又回眸看了看庭院中的那株梅樹。
此時夕陽正沉下去,燦然霞光混了朱砂一般潑在院落裡,更将那滿枝繁葉的梅樹,都染成了一樹豔烈。
式微,式微,胡不歸?[2]
書苑之内,金紅色的夕光攏在窗邊乘着木輪椅的白衣人身上,他正微垂着頭,收拾剛剛用過的書卷。黑衫的少年走了進來,見了禮,幫着将那些書卷一一系好歸位。
“何方。”
少年聞聲擡頭:“前輩?”
“若是子規要遠行,你且同她一起去,便當是曆練了。”
“女郎她要……?”何方有些訝異,更多的卻是擔憂:“可是,她不是……”
“她不該被困在這長安城裡。”白衣男子歎息一聲,擡起頭,望向院落中徐徐而來的鴉青身影:“瞧,她來了。”
“師父。”
天色漸暗,案上的燈點了起來,她瞥了一眼退出書苑的少年,垂下眸坐于案前,如豆燈光下,妖冶的眉眼仍顯得些許黯淡頹廢。
那昏黃的燈火映在那身鴉青錦衣上,于一側勾過模糊鬼面。
舊時長劍,舊時戰袍。
隻是玫瑰不複、故人不再,終究是流年已改。
——但總還有牽挂之事。
她擡起頭來,将那封信放于書案上。
“今早弟子收了封信,有關昔年同袍蹤迹。”她低下頭,看了一眼纏着重重細布的左腕,“昔年‘魅影’離散一事,弟子心中仍放不下。”
“人在何地?”
“洪都。”
師父歎了一聲,将手中一封信放在桌案上,輕按着推到她面前:“今天有消息來,天家下了玄鷹符,捕殺‘魅影’殘餘。”
何子規的眸光霎時一冷。
“當年‘魅影’鮮為人知,成員身份又多有不便,如今這個下場,倒也并不意外。”師父長歎道,“英雄血涼、忠骨仍寒……可悲。”
“事已至此,弟子更要走這一趟了。”她下意識地撫過腰間淡紅色的漆木酒壺,指尖摩挲着其上刻着的一枝紅梅,酒壺上綁着紅琉璃的墜飾,絲繩已然泛起了舊色,“而此行……師父,弟子出了這長安城,或可代師姐做一些事情。”
師父一怔:“妳……”
“當年師父與師姐的約定,弟子不甚清楚,隻知道當與一些舊事有關,而弟子亦不能置身事外。師父,師姐生前未竟之願,我想替她了結。”她低低地冷笑一聲,“正好,我也須得去會一會這些‘老朋友’。”
默然許久,師父擡手示意她腰間劍鞘上所垂的一隻墨玉鯉:“等妳到了洪都,挑個時機召回白衣塢吧。其他的事情……妳且等我消息。”
“是。”
師父又低歎了口氣,打開了一個上着鎖的木匣,取出一塊古樸令牌來交給她:“風雅樓的風雅令,也許對妳有所助益。”
“……弟子拿了它,怕是也無處可用。”
“收着罷。”他将風雅令放在案上,推到她面前,“縱是妳不用,其他人也總要用到。”
長夜随着燈火的低落一點點推過,隻待破曉。長談徹夜,師徒二人似乎又如昔年圍爐夜話般說了許多,有他不為人知的部分過往,也有這一年來他們都不曾再去觸碰過的這近十年間的血火記憶。天光微透,師父向窗外望了一眼,那彎新月已經沉下了天際,消失在不遠處的城牆之外,看不見了。
而另一邊,正有熹微晨光撲來。
“子規,妳該動身了。”
京華窈然,承天門的城樓上,第一聲報曉鼓敲響。
在一波波激昂與悠遠的鐘鼓聲中,天邊晨光潑灑,自東方天際噴薄而出的金紅色朝陽撕裂漫漫長夜。在天光乍亮之時,她拿起案上的茶杯,将其中涼透的苦澀茶水一飲而盡。
長發高束,額前青絲分垂。鴉青衣,紅塵劍。恍惚是那年長安城内、霁月居前,她以這樣一副面目辭别。
她将信收好,按着紅塵起身,系了那鴉青色的外袍,掩下舊時衣衫,拿過手邊黑布正欲纏上劍身。忽而師父手中動作一翻,将案上一頂覆着黑紗的幂籬扔到了她面前。
那幂籬黑紗長至腳踝,恰能完全遮住内裡那身鴉青錦衣與紅塵之劍。且為四條黑紗相圍,前後左右各留一道開縫,便于她出劍。
“戴上這個。此番江南一行,讓何方随妳同去罷,他也該是時候去江湖裡曆練一番。”
“……是。”
自唐初至今,幂籬之物已漸漸絕迹。而今江湖中人為了方便行走而遮掩容貌,大多也是用鬥笠或是帷帽之類。
但這頂幂籬,卻也并非隻是為了遮掩容貌。
身上鴉青衣天下難尋、腰間紅塵劍舉世無雙,而胭脂色的劍鞘上,一塊墨玉鯉孤零零地墜着。她看了看門外抱着木劍、背着包袱,俨然一副遠行打扮的黑衣少年,最終卻隻落一句:
“走罷。”
幂籬黑紗垂落,她攜劍走過初見人煙的長街,穿過長安城的晨曦與炊煙,穿過來來往往的商販與行人,耳邊攘攘卷過是晨鐘中叫賣的吆喝、餐攤上新起的竈火,是這長安城晨起之後于第一聲呵欠間睜開尚還惺忪的眼。
城門之前,她最後回眸,看了一眼這偌大長安。滄桑的城牆之上滿是歲月與戰火斑駁的痕迹,卻在落入她瞳中的最後一霎,恍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