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抿一口,果然入口生津,回甘無窮。跑堂走後,坐他對面的灰袍男人忽睜開眼,歎息道:“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連這百年老店也要幹欺世盜名的生意。”
闫風識微微擡眉,灰袍男人說完這一句,便不再說話。闫風識注意到,他面前的茶盞裡茶水猶在,顯然沒喝幾口。
他心中微動,臉上浮起笑意:“請問閣下,為何如此說,這樓裡客流如織,想必是茶好才如此。”
灰袍男人打量他一眼,道:“郎君生得好相貌,可惜天生奇疾,非藥物能治愈。如果是想尋求醫治之法,老夫可勸你打道回府了。”
懷墨張大了嘴,小聲道:“郎君,他怎知您……”
闫風識擡手,阻止了懷墨的話,他複拱手,沖灰袍男人道:“晚生有眼不識,先生慧目。晚生家中世代行醫,深知此疾難愈,來此并非尋求醫治之法,隻是乘還能走動時為家父多多照料生意,聽聞荊楚之地物産豐盛,故來此尋找道地藥材。”
灰袍男人歎道:“原來如此,年輕人如你有孝心者,不多矣。”
“先生之前所言,道此店欺世盜名是為何故?”
灰袍男人嗤笑一聲:“鳳尾菊如今已經絕種,此店打着聖祖的名号,豈非欺世盜名。”
闫風識沉吟半晌,道:“據晚生所知,仙人峰雖奇峻陡峭,但也并非難尋,鳳尾菊既産于仙人峰,為何要說它已絕種?”
灰袍男人大笑兩聲:“世人貪利怕死,鳳尾菊有輕身養體的功效不假,因此即便難尋,每年都會有人前赴後繼,久而久之,早将真正的鳳尾菊采摘殆盡,你如今所喝的,乃是店家用普通菊花僞造的鳳尾菊。”
原來如此。
闫風識對匾興歎,他想:聖祖元帝若還在世,知道他的墨筆成了店家作假斂财的活招牌,也不知會作何感想。
他望了一眼手中飄香濃郁的菊花茶,哂笑着慢慢飲下。
闫風識見灰袍男人見識不俗,思忖片刻後又問:“先生,聽您所言,應也去過三仙河,不知沿水路北行,能否一觀傳說中的諸座仙山?”
“你要去三仙河?”灰袍男人搖搖頭,“如今已值秋杪,三仙河水上漲,水流湍急,并非好時機呐……”
“可是有危險?”
灰袍男人先是點頭,默了一息又搖頭道:“若隻是在前段,倒沒有危險。可到了中遊,霧氣彌漫整個河面,到時看不清方向,船極容易和山體相撞……”他忽壓下聲音,“我想,郎君也聽說過巫山的傳說,自古巫山一帶朝雲暮雨,一日之内,氣象萬千,這是巫山神的庇佑,防止外來人闖入,而巫山恰在三仙河中遊,如果不熟悉水路,極容易誤闖,倒時恐怕就不是船體觸礁這麼簡單了……”
“巫山……”闫風識狀作驚詫,“可是聖母皇後苗妃母族所在之地,傳說竟是真的?”
灰袍男人環顧左右,沉下眸光:“老夫看你是外來人,好心提醒一句。在這裡,切莫過多提及巫山,否則——”他用手在脖頸處微微劃動。
闫風識挑了挑眉頭。他想起元帝曾承諾苗妃保護苗寨,因此派出精衛三百,徹夜守護。看來長沙郡裡應留有精兵暗衛,他們仍執行聖祖诏令,暗中搜尋對巫山不軌之人。
想到此,闫風識誠懇道了聲感謝,而後小口抿茶,不再說話。
待出了茶樓,天色漸晚,餘霞滿天。
闫風識踩着牆角跟走,望着滿地黃葉飄零,眸光深湧。便如那男人所說,在此季乘船溯遊三仙河乃是冒險之舉,也不知陸霁有沒有打探清楚,若是他不顧河上雲霧,執意深入……
闫風識擰擰眉心。
長沙郡城内的道路縱橫交錯,常有曲巷突然橫插而至,闫風識雖沿着來路走,但還是不時停下來辨析問路,如此,走了一段,忽見懷墨指着一側道:“郎君,你看那。”
闫風識擡眸望去。天邊晚霞褪盡,烏藍藍的穹頂墜着幾朵暮雲,而在暮雲之下,一群昏鴉越過爬滿青蔓的屋牆,啼鳴不休。那屋子古舊不堪,仿佛長久無人居住。門前的銅獅子晦暗無光,靜靜伫立在街口,亦若無聲的憑吊。
闫風識徐徐走近,這才看清,那屋子占地面積極廣,雖慘敗破舊,但不難看出曾經的氣派。
這裡是哪?
闫風識兀自沉思,卻見懷墨一臉興奮奔來:“郎君,我剛剛找人問過了,這裡是昌平公主的舊宅,咦,堂堂長公主,一朝去後,宅子竟落敗成這樣……”
秋風裡,寒鴉點點,對檐悲啼。
闫風識仰頭,望着暮色裡愈顯殘破的宅落,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