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男孩的叫喊聲,花叢裡傳出一聲稚嫩的怒吼:“喵嗚!”
洮箐定睛一看,層層疊疊藍色的繡球花中飛撲出個白色團子,正正好掉進她懷裡——
“木棍兒?”
她望着藍黃眼的小白貓。
而小白貓眨巴眨巴眼睛,一改前一秒的兇狠,窩在她懷裡嗷嗚嗷嗚地開始撒嬌。
“木棍兒,你……”
“小松!”
洮箐身旁的男孩愣愣地看着一秒變臉的毛團子,有些懷疑人生。
而那比人還高的繡球花叢裡又鑽出一副滿臉急切的面孔,是顧一舟心心念念的胡葉子。
隻是此刻胡葉子的臉上挂滿淚痕,見到顧一舟時隻愣了一瞬,便撲通一聲朝着洮箐跪了下來:“龍君,您來得太好了!”
“求您救救我奶奶!”
“發生了什麼事?”洮箐問道。
“奶奶很久之前生了怪病,隻能在寶塔上閉關。”
“我本以為她最近好起來了,結果……”
胡葉子抹了抹眼淚:“求龍君去看看她吧。”
洮箐看向凄清寥落的狐狸塔。
盡管高塔沐浴在金色的夕陽中,卻好像籠罩着層層黑氣,隻有細細探究才能發現。
頗為不祥。
“走吧,去看看。”
洮箐沒有太多猶豫,将胡葉子扶起來。
她微微轉頭向另外三人說,“你們不必跟來。”
高塔中情況不明,多一個人,或許就多一份累贅和變數。
“一切小心。”
洮箐身後傳來蔣澤昀關切的聲音,她愣了一瞬,沒有回頭,隻淡淡道:“知道了。”
她的手被胡葉子拉住,往寶塔去。
繡球花如海浪般紛飛搖曳,為她們讓出一條筆直的路。
兩人跨進寶塔大門,從寥落的香火爐旁邊不起眼的樓梯拾級而上。
一層一層,最終停在塔的最高處。
“奶奶,龍君來了。”胡葉子對着一片漆黑說道。
年代久遠的樓面吱呀作響,帶來些酸澀難聞的灰塵。
高塔深處的幽暗中,緩緩睜開了一雙泛着血紅的眼睛。
那猩紅彌漫的眼睛慢慢朝着洮箐遊曳而來,在極靠近時,突然對着她露出一對泛着冷光的獠牙。
殺意暴起。
可洮箐還未動,“唰”地一聲,胡葉子便将手擋在巨大的獠牙前面,把她和利齒隔開。
年幼的狐妖緊緊地抱住若隐若現的巨大妖獸,不顧手上鮮血橫流的傷口:“奶奶,是我,不是别人。”
“葉子?”
混沌中終于傳來一聲低喃,高漲的黑氣慢慢褪去。
洮箐終于看清,深處的矮榻上,鋪了張灰白色的長毛毯子。
不,不是毯子。
那是一隻年邁的白狐。
白狐太瘦了,趴在那裡仿佛沒有肉也沒有骨頭,隻剩皮毛上坑坑窪窪的窟窿。
“葉子,奶奶又傷到你了,是嗎?”
“讓你不要到塔上來,怎麼就學不會聽話呢?”
老狐殘破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胡葉子安慰道:“奶奶,沒關系的。你看誰來了?”
“龍君……”
瘦弱的狐狸毯子艱難地挪動身體,褪去紅光的眼睛終于看清了周遭。
那終于找回些許清明的聲音中,有抑制不住的顫抖:“葉子說龍君現世,我還以為隻是小孩子異想天開……”
“沒想到!沒想到!……”
“龍君親臨,老身有失遠迎!”
淚眼婆娑的狐狸奶奶掙紮着就要頓首跪拜,被洮箐立刻扶住。
“不必行禮。”
洮箐将狐狸奶奶攙回矮榻上。
她手下的觸感實在不妙,這滿目瘡痍的狐族守護者輕得仿佛一股煙。
隻要輕輕一動,就會随風飄散。
于是洮箐牽動周身靈力,想将這雲煙凝實。
“我時日無多,不必浪費您的靈氣。”
狐奶奶按下洮箐的手,輕輕地搖頭。
兩人身旁的胡葉子暗暗抽泣,不想自己的悲鳴被發現。
可胡葉子喉嚨中的哽咽越攢越多,直至最後無法消解,隻能胡亂用手擦拭着臉上越抹越多的淚珠。
“這孩子……”
“唉。”
狐狸奶奶的歎息中似乎也有嗚咽,對洮箐說:“葉子太年輕,沒經曆過這些,讓龍君見笑了。”
“葉子,你出去吧。留在這兒,擾了龍君的清淨。”狐狸奶奶說。
“為親人擔憂,何來見笑一說?”
洮箐道,“難過就哭出來,無妨。”
她的這句話仿佛打開了胡葉子的開關,小丫頭再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隻留下一句對不起,就從寶塔的矮窗中一躍而出,留下微鹹的水汽。
洮箐望着她遠去的殘影,亦不由得生出些許傷悲。
潮海的興盛仿佛還在昨日,共同見證過那般盛景的生靈卻一個個逝去。
親人永訣,人世滄桑,是沒人能逃得開的宿命。
“龍君,我有罪。”狐狸奶奶說。
“是我把翁水山變成這個樣子,将狐族害到了如此境地。”
或許是胡葉子離開後再無顧忌,顫顫巍巍的狐狸奶奶給自己下了罪己诏,任憑洮箐如何勸說也不肯起來。
在她的訴說下,洮箐離一切謎團的答案仿佛更近了一步——
龍族走後,人族日益壯大,而妖族難以為繼。
許多妖族隻能選擇藏匿起來休養生息,狐族也不例外。
五百年前,一個神秘人到訪翁水山。
那人提出用一道秘法換取狐族的法寶——飛花壤。
飛花壤一物,相傳即可育百花,又可肉白骨。
可狐族傳承多年,試過無數方法,也隻能讓飛花壤上百花齊放,卻不能用它治好任何人。
神秘人帶來的秘法,卻能挽救岌岌可危的狐族——
秘法中蘊含天地之力,可以讓不是龍神的人也能使用衆生的念力。
有了念力,力量增強,何愁守不住族人?
飛花壤再珍貴,困境之中,也不過是一團高級花泥罷了。
于是當時雄心萬丈的狐狸奶奶,便答應了這個交換。
為了收集更多的念力,她主動幫助翁水山附近的人族,想讓雙方共赢,保得狐族血脈延續。
但信仰的力量實在有限,五百年來人族動亂不堪,戰争、饑荒……
太多的人族把信仰給了國,給了家,能分到狐狸奶□□上的,隻有一小部分。
浩浩蕩蕩的白狐一族終是慢慢凋零,隻剩最後一脈龜縮于山頂。
可誰知這最後的容身之所,也差點被利益熏心的人族霸占。
二十年前,狐葉子未能化形的父母為了阻止開發商推倒香火不斷的狐狸廟改做他用,被鐵鍬活活打死。
還有一窩剛滿周歲的小崽子,也被工人們生生剝了皮。
待到閉關結束的狐狸奶奶從寶塔中出來,隻剩爐子香灰中連眼睛都還沒睜開的胡葉子和胡松子,嗷嗷待哺。
狐狸奶奶辛苦半生,常常庇護人族,最後卻連兒孫也沒能護住。
她的修煉之心就此崩塌。
盛怒之下,她讓人族血債血償,甚至遷怒了許多無辜。
于是她身上的念力全都消散,就成了如今的模樣。
狐奶奶說起那些前塵往事時瞋目切齒,臉上的獠牙泛着紅光,洮箐卻并不覺得她面目駭人。
她說:“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盡力了。”
在漫長歲月中獨自支撐着後輩前行,甚至惠澤一方,能做到這般,已經太不容易。
還能如何苛求?
五百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