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箐敏銳地捕捉到這個似曾相識的時間。
假龍神降臨紅螺國,蠱惑慈寒雲為其收集念力,是五百年前。
神秘人來翁水山,拿使用念力的方法交換飛花壤,也是五百年前。
這個時間點的重疊,或許不是巧合。
“龍君,老身鬥膽,想用這使用念力的秘法換您一句承諾。”
洮箐一時沉默。
念力的使用方法固然是她需要的,可她望着狐狸奶奶奶奶渴望又不安的眼神,深知自己一旦應下,便要承擔怎樣的責任。
“若是龍君不願,我可以直接将秘法……”
或許是洮箐長久的沉默擾亂了對方的心神,那從來迎難而上的年邁白狐嗫嚅着開口。
“我答應你。”
而洮箐搖搖頭,打斷了狐狸奶奶未出口的話。
“可您還不知道我所求是何事。”
“你想要我日後照拂小狐狸們,想讓翁水山重現千年前的盛景,對嗎?”
“龍君肩上擔子沉重,我并未想過要讓您接手翁水山的爛攤子。”
“那你所求為何?”
洮箐以為自己猜中了狐狸奶奶最迫切的願望。
卻沒想到快要化成雲煙飄走的暮年老者隻搖了搖頭,神情釋然。
“我想讓葉子和阿松幸福。”
“妖族走向末路,此事無法轉圜。再守着翁水山,不過是自掘墳墓。”
“若是龍君不嫌棄,能否将他們帶在身邊,教他們一點保命的手段?然後就随他們去吧,天高海闊,讓他們做自己想做的事。”
幸福……
這個願望,或許比重振翁水山更加困難。
“若是和幸福之間,隔着血海深仇呢?”
洮箐意有所指地問道。
狐奶奶輕易讀懂了她的問題:“若是葉子覺得那個人族小子值得她放下父母的仇恨,我便不會阻攔。”
“可若是放不下呢?”
“心有轉圜時,可怨憎無窮盡。若是放下,那些切膚之痛該誰來償?”洮箐問道。
她仿佛是替胡葉子問,卻又好像在替自己問。
“放得下,就讓痛楚随風去。”
“放不下,就持着那恨移山填海,直至天塌地陷。”
“俯仰天地不過随心二字罷了,千萬别看不透,又放不下。”狐狸奶奶說。
話語間,狐狸奶奶蹒跚地移到高塔的窗邊,縱目遠望。
洮箐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繡球花海中,徜徉着熟悉的身影。
蔣澤韻和陸知瑜的肩膀上挂着一團又一團卷成球的狐狸崽子,灰的黃的,雜毛色的……
崽子們嘤嘤嘤地你來我往叫個不停,你推我搡,打打鬧鬧。
将兩人的頭發擾得左右亂翹。
木棍兒更是将長長的貓尾巴像個白圍脖似地環在蔣澤昀頸間,将他的腦袋當成自己的寶座。
亂哄哄的場面十分混亂,陸知瑜也跟着崽子們吱哇亂叫,鬧作一團。
蔣澤昀卻面色柔軟,隻輕輕地舒展身體,并不在意幼崽們的胡鬧攀咬,放任它們把他當成遊樂場。
或許是感受到洮箐的目光,蔣澤昀倏然擡頭。
兩人視線交彙的一瞬間,時間仿佛定格。
那帶着柔和微笑的俊逸面龐,如慢慢盛放的花火般,歡欣而舒然。
眉眼俱笑,燦爛由心。
洮箐的視力與耳力說得上絕佳,此刻周圍的一切聲音與色彩卻好像緩緩遠去。
整個世界……
隻剩下蔣澤昀舒朗的笑容。
于是她也不自覺地跟着他也勾起唇角。
露出同樣柔軟的表情。
“龍君,我後悔了。”
狐狸奶奶兀自說道:“我想再加一個願望。”
“什麼?”
洮箐臉上的笑容還未散去,側耳垂首問道。
“我希望龍君也能幸福。”
這個願望讓洮箐一愣,而後輕笑起來:“我好像給自己攬下了很多活。”
但那笑容泛起幾分不易察覺的苦澀,洮箐擡眸,靜靜凝望着年邁的狐狸:“和你在一起,總讓我想起一些憾事。”
“什麼遺憾?”狐狸奶奶問道。
“從前我從不做夢,如今卻日日和她們在夢中相見。”
洮箐有些答非所問:“隻是我沒見過她們老去的模樣,不能像你的胡葉子那般,可以親手摸一摸至親的白發。”
那蕪村的漫漫黃沙中,有她綿延的思念。
“她們挂念您,自然要用最美的樣子相見。”
“不像我邋遢潦倒,隻會徒增葉子的傷感。”狐狸奶奶安慰道。
“不過是我的癡夢罷了。”洮箐笑笑。
“若是牽挂也變成了枷鎖,倒不如不念。天地遼闊,她們尋自己的自在,才能讓我感到片刻慰藉。”
洮箐說,“我獨自一人,也算不上太壞。”
“真的不算太壞嗎?”
狐狸奶奶的眼神充滿了擔憂:“龍君,若是不盡快拿回肉身,即便您的魂軀有念力加持,也支撐不了太久。”
洮箐一愣,問道:“你如何知道我的肉身不在此處?”
魂軀,不過是魂魄凝結成的軀殼。
不會流血,痛感加倍,且極易消散。
姜淵盜走龍珠千年,洮箐始終沒有上岸尋找,并不是因為不想,而是不能。
龍族封印是世上最堅固的所在,而洮箐被父親封印在其中,就在龍族舉族離開的那日。
龍珠,是封印唯一的解法。
可她還未破解龍珠的奧秘,世間唯一可以出入封印的姜淵便巧言令色地帶走了她唯一的希望。
直至蔣澤昀跌入潮海湖時湖水震蕩,将封印劃開了個口子。
她才得以片刻的喘息。
那個極小的缺口無法讓她的肉身通過,卻能釋放她的魂魄。
于是她便利用從契與蔣澤昀相連,再用他體内的半顆龍珠加持,讓魂軀可以在岸上自由活動。
這才有了今日的一切。
“一開始未曾察覺,可您一直向我輸送靈力,再遲鈍也該發現了。”
“您的狀态瞞不住那些心有貪念的家夥,肉身若是落入心懷不軌之人手中,危矣!”
狐奶奶的擔憂溢于言表,而洮箐自然明白丢了肉身的後果——
她的魂魄會被肉身的持有者吞噬殆盡,永遠化為虛無。
将肉身依舊置于有裂縫的封印中,無疑是一招險而又險的棋。
可若是她在遇見蔣澤昀時,因為膽怯而永遠龜縮于封印之中,不抓住那唯一的機會上岸尋找龍珠。
那才是真正地将自己置于萬劫不複之地。
如今沒有剩下半顆龍珠的蹤迹,還有假龍神在暗中虎視眈眈。
不論在背後籌謀一切的是誰,洮箐都無路可退。
所幸如今封印還算堅固,她還有些時間。
“龍君,老身或有一法,可解您之困。”狐狸奶奶說。
“什麼辦法?”洮箐問。
“我曾聽聞,潮海東南的拂離宮中住着一隻願妖。據說它無所不能,隻要通過它的考驗,便可以實現心中的願望。”
“倘若心願可成真,您的難題便迎刃而解。”
“但這願妖十分古怪。它隻許兩人一起接受考驗,若是單獨前去,會立刻被它抹殺。”
“若是此番需要可以依托性命的人前往,您有人選嗎?”狐狸奶奶問。
或許有。
洮箐腦海中不由得浮現蔣澤韻那張芝蘭玉樹的臉。
在從契的連接下,蔣澤昀絕無背叛她的可能。
隻是洮箐有些懷疑。
天下萬千願望均可實現,這世上真的有那樣可以通天徹地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