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公子回來了,這錢可能得上交一部分。
但這又有什麼關系呢?
隻要有他們家公子在,還怕不能發家緻富娶媳婦嗎?
少典有琴認出來人。
一臉激動沖向他的是聞人身邊的得力小厮,缤紛樓上賓那些花名冊都是他整理的。聞人一度對聰明機敏,審美在線的他很是滿意。
“那個……”
“公子”,沒等玄商君開口詢問,小綠的話便如一盆冷水一般當頭澆下。
“老闆娘沒有和您一起回來嗎?”
……她不在這裡。
“……嗯。”少典有琴向小綠點了點頭,勉強露出了些笑意。
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這樣的重逢。
“對了,我之前所作之畫,現在何處?”
就算在此處找不到人,他也想把畫像帶走。
“公子,您的畫一直都很受歡迎,不少都已經高價賣出了,不過還剩幾幅,您這邊請。”
小綠将少典有琴引至不遠處的畫架。
正如小綠所言,那畫架,還有畫像上并未積下任何灰塵。
他所作的幾幅畫正和其他獸界畫手的作品一同展出。
少典有琴伸手摸上其中一幅。
細膩的觸感。
可惜隻是山水花鳥。
“……我那幅題有‘相見恨晚’的畫呢?”
“公子您是說畫老闆娘那幅吧?”小綠非常有眼色,并沒有點破自家公子明明就曾為好幾位女子題了好幾幅“相見恨晚”。
“公子,我們每日都有打掃,這畫也是按之前的樣子展出的。有很多人來詢價”,小綠絮叨了一會兒,忍不住陷入了抱怨模式,“公子您一直不回來,為了缤紛館的生意,他們出高價,咱們也就賣了……”
他們還愁呢,等這些畫都賣完了該如何是好。
還好公子回來了,這下又能夠好好地賺上一筆了!
“……”
聞人是如何眷戀着這個背影,隻希望她能回一次頭;又是如何對畫思人的,他都一清二楚。
如今竟是連那些畫也……
無處可尋了嗎?
“公子?您沒事吧?”
見自家公子臉色煞白,小綠有些忐忑。
不會是氣他們把畫給賣了吧?
“要不小的去給您拿些酒水與點心?”
“我無礙”,少典有琴定了定神。
“小綠,替我取筆墨來。”
既如此,隻能自己再做一幅了。
若是一時無果,他也可拿着畫像找尋昙兒的蹤迹。
“好的公子”,沒多久的功夫,小綠屁颠屁颠地将筆墨紙硯盡數交到了聞人手中,“給您。”
“多謝。”
少典有琴接過紙筆,開始作畫。
紫衣美人終是又躍然紙上。
一肌一容,雖然稱不上是盡态極妍,卻也相當生動。
隻因那一颦一笑,皆為心血。
“聞人公子,這幅與之前那些美人圖是一系列的嗎?”已有熟客等在一旁,見作畫已畢,便上前詢價。
此時,少典有琴正望着自己的畫作出神。
“聞人兄?”說話之人見他不作答,又用手中的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什麼?”
沉浸于過往中的人終是回過神來。
仔細一看,問話之人居然還是張熟面孔。
當初,聞人為了和月下約會,就推說自己有事,讓他自己看畫的那位公子。
“畫……”那公子又指了指畫作,并不打算放棄。
“這……是不賣的。”
這不是仕女圖,也不是什麼寫意山水畫。
有誰會将自己的回憶與思念轉賣他人呢?
“聞人兄,在下是誠心誠意想要買你的手迹”,盡管被當場拒絕了,那公子隻當他是嫌自己不夠誠心,“這樣吧,我出雙倍,不,三倍的價格買下這畫可好。”若能集齊一套,那畫作的價值定會翻倍。
“……見諒。”魂不守舍的玄商君再無心說什麼,隻是将架上的畫像拿了起來。
“哎呀,我們家公子說不賣就不賣”,小綠湊上來解圍,“要不公子您再看看别的?”他半拉半哄,還不忘記轉身朝自家公子眨了眨眼。
“畫了這麼半天,公子您一定是累了,小的待會兒就将酒和點心送到您房裡。”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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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吖——”少典有琴推開聞人卧室的房門。
縱然已過去年餘,房間的陳設依然維持着原樣。
界下之事,卻恍若前生一般悠遠。
少典有琴學着夜昙的樣子,将手中之圖垂挂于房屋正中。
以前自己并不知道她為何要如此擺畫。
現在看來,并不隻是因為朝露殿裡沒有畫架的緣故。
原是挂念在心,便時時刻刻都想見到。
新作之圖,是落花人獨立。
桃花垂落,簌簌而下。
生動……又傷情。
花落人亡……
世間美景多多少,他緣何就要畫這落花呢?
至此,玄商君終是不得不承認,古來文人的傷春悲秋,悼亡哀嗟,并非無病呻吟,而是……
因由有自。
指尖欲撫上光滑的絹紙,将将觸面頰之時,卻又退縮。
他沒忘記,這是畫,不是人。
新作之畫,墨迹未幹……不能碰。
“昙兒……”
少典有琴忍不住對着那畫輕輕呼喚。
你真的走了嗎?
不……
他不信。
她不會忍心看着自己一直傷心下去的。
“昙兒……”少典有琴又喚了聲。
古有書生叫畫,故事裡,她們都會出來的。
其實……憑他的法力,要做到這點,也不難。
他甚至還可将自己與她過去的回憶,通通都注入到生造出的美人身上。
隻是,那到底不是她。
而且……若他真的這麼做了,豈不是等于默認了她已經……
“公子。”
正當玄商君内心百轉千回時,門外傳來了小綠的聲音。
“小的給您送酒菜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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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朗照。
玄商君自覺也生了些許醉意。
桌上的酒菜卻是全然未動。
少典有琴隻顧盯着畫上的紫色身影發呆。
直到月影西斜。
恍然間,那紫色身影若水波一般,蕩漾起來,又于畫前集聚。
“昙兒!”
“是你嗎昙兒?”
他就知道,依夜昙的性格,絕對不會一句話都不說,就這麼抛下自己的,她一定會來見他的。
眼前人卻無回音,隻是朝他晏晏而笑。
那一反常态的溫婉笑意,卻讓少典有琴的心中升起了一絲異樣。
她還是會如從前那樣消失嗎?
“昙兒!”正當少典有琴的手要觸上翩然紛飛的衣角之時,那紫衣卻若退卻的潮水一樣,泛着柔波,進而消散成為紫光。
再無處可尋。
随後,粉色桃花如漩渦般自畫中飛出。
劈頭蓋臉地打在他臉上和身上。
桃花雨下了一小會兒,便歇了。
少典有琴撚起衣角上的一抹粉色。
一陣銀紅的光芒掠過指尖。
這是……
直到此時,玄商君才發現,玄機出自小厮拿來的那沓紙。
那紙可幻化出繪制于其上的内容,是當初聞人用來讨女子歡心的把戲之一。
自己竟是……全然忘記了。
缤紛……
繁盛,亦紛亂。
當初,聞人決定用這個名字,頗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之感。
而今識盡愁滋味……
此情此景,卻不忍相見。
傷心不敢立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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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缤紛館中住了一些時日,找不到線索的玄商君隻能選擇啟程,來到下一個地方找尋。
無人打理的竹屋,此時早已塵網密布。
少典有琴并沒有使用清潔咒,隻是伸手,将那門窗處的蛛網盡數扯下,又打開窗。
縱啟了軒窗,塵土依舊彌漫。
玄商君并不在意,默默開始尋清掃用具。
不過……縱然他将一間間屋子都掃完,此間無人,怕是很快又會塵土滿布。
人與屋,是要互相滋養的。
這竹屋中人,都已經……
少典有琴又推開一扇房門。
出乎他的意料,本應空無一物的密室裡居然有東西。
玄商君放下手中的清潔用具,指尖觸上那一抹白。
“這是……”那套沒有情便宜買的婚服。
夜昙雖然說無所謂成不成親,卻也将衣服好好地存放了起來。
連帶着……
那些話本子。
少典有琴從架上拿下了一本。
她居然還在最新那本《有情俠影錄》上做了批注……順帶着還在插圖上塗鴉。
居然是把繪着沒有情的插圖通通都改了一遍,在小沒臉上身上畫了些小花小鳥小蟲什麼的。
翻着《有情俠影錄》,少典有琴都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直翻到最後一頁時,“砰”的一聲,話本中突然發出一陣不算小的聲響。
把神君驚得倒退了半步。
他露出了小沒同款驚訝表情。
……是木偶衣冠。
誰能想到,夜昙居然還在沒有情的作品裡留了個法術。
少典有琴凝眸,手中的《有情俠影錄》裡緩緩地冒出一座精巧的黃金屋。
仔細一看,這黃金屋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小人。
想是她在成親前後那幾天留的吧。
他們才過了幾天平常百姓的日子,随着慢慢的死,便再無甯日。
正當少典有琴出神之際,他手中的書又發出了“砰”的一聲響。
屋中的人影跑出來了。
能化動态之人,是高階的木偶衣冠術。
昙兒說過,要和自己比肩而立。那從來都不是大話,而是真真切切的承諾。
她果然給自己留了許多驚喜。
可是……現在他最想要的,卻不是這個。
木偶衣冠隻能撐一會兒,何況施咒之人早已經不在了。
金色的光芒不過刹那璀璨而已。
“等等……”
“叮鈴——”
自屋檐處垂下的風鈴突然響了。
少典有琴急着轉過頭去。
還是一樣……
迎接他的隻是空蕩蕩的竹屋。
和被風吹得大開的門。
這屋中,卻無看戲、共讀之人。
也不會再有新的故事。
唯有手中書頁刷刷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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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低下頭。
風停之後,他方看清,書的最後一頁還留着一行批注——
新話本編得馬馬虎虎吧,終歸是你太笨~
字迹不是很好看,歪歪扭扭的。
說不定是她一邊啃點心一邊畫的。
“……”
腦中浮現出這樣的畫面,他是真的想笑。
想來,也唯有清風明月,竹影孤燈,才知道此間主人的笑容究竟有多難看。
是我太笨。
連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昙兒,你是不是在怪我不夠聰明。
所以……連多一點念想……都不留給我。
少典有琴盯着手上的話本看了半晌後,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回了書櫃之中,再不忍把伊人書迹。
斜陽透過竹屋的窗沿照了進來。
日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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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并未接連發生,竹屋中唯有木偶衣冠留下的霎那芳華耳。
神君不得不離了竹屋。
刺客香堂附近有許多的小吃店。
少典有琴一路走來,順道也買了很多點心。
都是夜昙喜歡吃的。
說不定她聞到了肉包子的香味,就會忍不住出現呢?
他們有多久沒在一起吃飯了?
神族辟谷,親人間也不會如人族一般,聚在一起用膳。
除了處理政務,他的日常不過就是請安行禮、檢查功課。
母神眼中,他是恪守天規的兒子。
清衡紫蕪眼裡,他是嚴肅的兄長。
即使大家都有心親近,但他們分别太久,他也不知道要和他們說些什麼。
除了品茶、功課,那些可以拿來消磨日常的話題,當着他們的面,他還是有些說不出口。
即便說了,他們也會覺得他很奇怪吧。
除了昙兒,再沒有人會興沖沖地拿着茶葉蛋、糕點、包子、酒、火鍋要與他一起分享了。
雖然其中的大多數,他根本就吃不了。
可昙兒會要求他喂她吃,再看着她吃。
然後樂呵呵地把自己吃成一隻小松鼠,再歎一聲他是真的沒福氣,硬生生錯過這許多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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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商君甚至還去了沉淵。
雖然嘲風特地讓谷海潮來通知他,沉淵并無所獲。
但他仍不死心。
少典有琴并沒有特地通知嘲風等人,因此,當玄商君再次降落在晨昏道時,衆多守衛都露出了活見鬼的表情。
“勞煩諸位通禀新君。”
如今,烏玳繼位,天界與沉淵也算是重修舊好了……如果他們兩族之前真的有舊好的話。
“玄商君”,聽聞了消息的烏玳親自前來招待他。
“有勞新君親自相迎了”,少典有琴向新的沉淵之王——烏玳緻意。
“……”烏玳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二族積怨已久,以往除了陣前互罵,就再不會說其他了。
“……”
另一廂,少典有琴也不知道該和烏玳說什麼。
他們兩個何止不熟,夜昙還親手殺了她這位前偶像的父親。
本來其實也不必多說話,但現在卻不得不互相客套寒暄。
着實是尴尬得很。
“大王”,終是少典有琴斟酌着開了口。
“本君此番前來,是來找……”他本想說自己是來找嘲風的。但……其實這會兒他誰也不想見。
估計嘲風也一樣。天底下,這相思的滋味恐怕是一緻的。
于是,話到嘴邊就轉了個方向。
“找天妃的舊物。”
“玄商君,夜昙公主的東西,都還安放于側殿之中”,此時,聽到消息的迦樓羅趕到了。
氣氛一下緩和了許多。
“既然如此,那本王派幾個侍女帶你去。”烏玳大手一揮。
立即有兩個身穿曝露深紫衣服的侍女上前。
驚得神君當即退後了半步。
“多謝大王美意。”
烏玳能做到如今這般,足見示好之誠。隔着殺父之仇,也是不易了。
“本君自行前去即可。”
烏玳還想說什麼,被身邊的迦樓羅一把按住。
她沖着烏玳搖了搖頭。
二人終是手挽着手,目送着玄商君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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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淵的路,少典有琴其實很熟悉。
陪夜昙那會兒,沉淵的角角落落他都走過一遍。
那時他想過,他們可以留在沉淵,也可以去人獸二界定居。
隻要在一起便好。
那時候……若是自己堅持不走,不離開她身邊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是這樣的結局了?
其實……上蒼早已經給過他機會了。
他沒有真的手刃愛人。
焚淵殿裡,昙兒肉眼可見地憔悴了很多,但她很快又振作了起來,沒有陷入複仇的深淵不可自拔。
他們不是沒有幸福的機會。
可是……一次,兩次,自己都沒有好好把握。
終究還是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她。
少典有琴走過當初青葵在沉淵開設的儲妃醫館。
一向諱疾棄醫的沉淵也有醫館……
可惜了,這個世上,縱然有仙丹,卻也沒有後悔藥。
儲妃醫館距離青葵從前居住的濁心殿并不遠。
濁心湖是通往濁心殿的必經之路。
深淵之上,也有石徑,通往湖心島。
隐約間,好像有熟悉的人影在石階之上蹦跶。
“昙兒!”
神君毫不猶豫地邁步走上石階。
隻是,自己一追上去,那人影便更遠了。
不知不覺,他竟是已經是到了湖心。
舉目四望,一片漆黑。
就好像從來都沒有人一樣。
不會的。
他不會認錯的。
她跑起來就是那種姿勢……
嬌憨可愛,過目難忘。
濁心湖的深處,寂靜無聲。
奇怪的是,這好似不存在任何的生命一般的深淵湖水中,卻開滿了白色的花。
居然隐約圍攏成了一顆心的形狀。
“……”
本來,他對開在沉淵的花也不甚了解。
但這花他見過。
是……木荷花。
想是嘲風思念青葵,這花才開滿了濁心湖。
少典有琴蹲下身,探手出去。
他的指尖輕輕觸摸了木荷嬌嫩的花瓣。
花瓣上積累了不少露珠。
靜水随着動作泛起了漣漪。
衣擺下方浸在了冰冷幽深的湖水之中,玄商君渾然未覺。
少典有琴,你在這裡做什麼?
霧裡看花,水中撈月,伊人不在。
今天的這一切,都要怪你自己。
是他大意,讓人趁虛而入,又心存僥幸。
扪心自問,青葵公主自刎那日,他雖然憤怒,不恥,失望,可是……難道他真的沒有一點慶幸嗎?
慶幸死得不是昙兒……
可他慶幸得太早。
報應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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