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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七情·一·噬心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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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公子回來了,這錢可能得上交一部分。

但這又有什麼關系呢?

隻要有他們家公子在,還怕不能發家緻富娶媳婦嗎?

少典有琴認出來人。

一臉激動沖向他的是聞人身邊的得力小厮,缤紛樓上賓那些花名冊都是他整理的。聞人一度對聰明機敏,審美在線的他很是滿意。

“那個……”

“公子”,沒等玄商君開口詢問,小綠的話便如一盆冷水一般當頭澆下。

“老闆娘沒有和您一起回來嗎?”

……她不在這裡。

“……嗯。”少典有琴向小綠點了點頭,勉強露出了些笑意。

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這樣的重逢。

“對了,我之前所作之畫,現在何處?”

就算在此處找不到人,他也想把畫像帶走。

“公子,您的畫一直都很受歡迎,不少都已經高價賣出了,不過還剩幾幅,您這邊請。”

小綠将少典有琴引至不遠處的畫架。

正如小綠所言,那畫架,還有畫像上并未積下任何灰塵。

他所作的幾幅畫正和其他獸界畫手的作品一同展出。

少典有琴伸手摸上其中一幅。

細膩的觸感。

可惜隻是山水花鳥。

“……我那幅題有‘相見恨晚’的畫呢?”

“公子您是說畫老闆娘那幅吧?”小綠非常有眼色,并沒有點破自家公子明明就曾為好幾位女子題了好幾幅“相見恨晚”。

“公子,我們每日都有打掃,這畫也是按之前的樣子展出的。有很多人來詢價”,小綠絮叨了一會兒,忍不住陷入了抱怨模式,“公子您一直不回來,為了缤紛館的生意,他們出高價,咱們也就賣了……”

他們還愁呢,等這些畫都賣完了該如何是好。

還好公子回來了,這下又能夠好好地賺上一筆了!

“……”

聞人是如何眷戀着這個背影,隻希望她能回一次頭;又是如何對畫思人的,他都一清二楚。

如今竟是連那些畫也……

無處可尋了嗎?

“公子?您沒事吧?”

見自家公子臉色煞白,小綠有些忐忑。

不會是氣他們把畫給賣了吧?

“要不小的去給您拿些酒水與點心?”

“我無礙”,少典有琴定了定神。

“小綠,替我取筆墨來。”

既如此,隻能自己再做一幅了。

若是一時無果,他也可拿着畫像找尋昙兒的蹤迹。

“好的公子”,沒多久的功夫,小綠屁颠屁颠地将筆墨紙硯盡數交到了聞人手中,“給您。”

“多謝。”

少典有琴接過紙筆,開始作畫。

紫衣美人終是又躍然紙上。

一肌一容,雖然稱不上是盡态極妍,卻也相當生動。

隻因那一颦一笑,皆為心血。

“聞人公子,這幅與之前那些美人圖是一系列的嗎?”已有熟客等在一旁,見作畫已畢,便上前詢價。

此時,少典有琴正望着自己的畫作出神。

“聞人兄?”說話之人見他不作答,又用手中的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什麼?”

沉浸于過往中的人終是回過神來。

仔細一看,問話之人居然還是張熟面孔。

當初,聞人為了和月下約會,就推說自己有事,讓他自己看畫的那位公子。

“畫……”那公子又指了指畫作,并不打算放棄。

“這……是不賣的。”

這不是仕女圖,也不是什麼寫意山水畫。

有誰會将自己的回憶與思念轉賣他人呢?

“聞人兄,在下是誠心誠意想要買你的手迹”,盡管被當場拒絕了,那公子隻當他是嫌自己不夠誠心,“這樣吧,我出雙倍,不,三倍的價格買下這畫可好。”若能集齊一套,那畫作的價值定會翻倍。

“……見諒。”魂不守舍的玄商君再無心說什麼,隻是将架上的畫像拿了起來。

“哎呀,我們家公子說不賣就不賣”,小綠湊上來解圍,“要不公子您再看看别的?”他半拉半哄,還不忘記轉身朝自家公子眨了眨眼。

“畫了這麼半天,公子您一定是累了,小的待會兒就将酒和點心送到您房裡。”

“……好。”

——————————

“吱吖——”少典有琴推開聞人卧室的房門。

縱然已過去年餘,房間的陳設依然維持着原樣。

界下之事,卻恍若前生一般悠遠。

少典有琴學着夜昙的樣子,将手中之圖垂挂于房屋正中。

以前自己并不知道她為何要如此擺畫。

現在看來,并不隻是因為朝露殿裡沒有畫架的緣故。

原是挂念在心,便時時刻刻都想見到。

新作之圖,是落花人獨立。

桃花垂落,簌簌而下。

生動……又傷情。

花落人亡……

世間美景多多少,他緣何就要畫這落花呢?

至此,玄商君終是不得不承認,古來文人的傷春悲秋,悼亡哀嗟,并非無病呻吟,而是……

因由有自。

指尖欲撫上光滑的絹紙,将将觸面頰之時,卻又退縮。

他沒忘記,這是畫,不是人。

新作之畫,墨迹未幹……不能碰。

“昙兒……”

少典有琴忍不住對着那畫輕輕呼喚。

你真的走了嗎?

不……

他不信。

她不會忍心看着自己一直傷心下去的。

“昙兒……”少典有琴又喚了聲。

古有書生叫畫,故事裡,她們都會出來的。

其實……憑他的法力,要做到這點,也不難。

他甚至還可将自己與她過去的回憶,通通都注入到生造出的美人身上。

隻是,那到底不是她。

而且……若他真的這麼做了,豈不是等于默認了她已經……

“公子。”

正當玄商君内心百轉千回時,門外傳來了小綠的聲音。

“小的給您送酒菜來了。”

————————

皓月朗照。

玄商君自覺也生了些許醉意。

桌上的酒菜卻是全然未動。

少典有琴隻顧盯着畫上的紫色身影發呆。

直到月影西斜。

恍然間,那紫色身影若水波一般,蕩漾起來,又于畫前集聚。

“昙兒!”

“是你嗎昙兒?”

他就知道,依夜昙的性格,絕對不會一句話都不說,就這麼抛下自己的,她一定會來見他的。

眼前人卻無回音,隻是朝他晏晏而笑。

那一反常态的溫婉笑意,卻讓少典有琴的心中升起了一絲異樣。

她還是會如從前那樣消失嗎?

“昙兒!”正當少典有琴的手要觸上翩然紛飛的衣角之時,那紫衣卻若退卻的潮水一樣,泛着柔波,進而消散成為紫光。

再無處可尋。

随後,粉色桃花如漩渦般自畫中飛出。

劈頭蓋臉地打在他臉上和身上。

桃花雨下了一小會兒,便歇了。

少典有琴撚起衣角上的一抹粉色。

一陣銀紅的光芒掠過指尖。

這是……

直到此時,玄商君才發現,玄機出自小厮拿來的那沓紙。

那紙可幻化出繪制于其上的内容,是當初聞人用來讨女子歡心的把戲之一。

自己竟是……全然忘記了。

缤紛……

繁盛,亦紛亂。

當初,聞人決定用這個名字,頗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之感。

而今識盡愁滋味……

此情此景,卻不忍相見。

傷心不敢立花前。

——————————

在缤紛館中住了一些時日,找不到線索的玄商君隻能選擇啟程,來到下一個地方找尋。

無人打理的竹屋,此時早已塵網密布。

少典有琴并沒有使用清潔咒,隻是伸手,将那門窗處的蛛網盡數扯下,又打開窗。

縱啟了軒窗,塵土依舊彌漫。

玄商君并不在意,默默開始尋清掃用具。

不過……縱然他将一間間屋子都掃完,此間無人,怕是很快又會塵土滿布。

人與屋,是要互相滋養的。

這竹屋中人,都已經……

少典有琴又推開一扇房門。

出乎他的意料,本應空無一物的密室裡居然有東西。

玄商君放下手中的清潔用具,指尖觸上那一抹白。

“這是……”那套沒有情便宜買的婚服。

夜昙雖然說無所謂成不成親,卻也将衣服好好地存放了起來。

連帶着……

那些話本子。

少典有琴從架上拿下了一本。

她居然還在最新那本《有情俠影錄》上做了批注……順帶着還在插圖上塗鴉。

居然是把繪着沒有情的插圖通通都改了一遍,在小沒臉上身上畫了些小花小鳥小蟲什麼的。

翻着《有情俠影錄》,少典有琴都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直翻到最後一頁時,“砰”的一聲,話本中突然發出一陣不算小的聲響。

把神君驚得倒退了半步。

他露出了小沒同款驚訝表情。

……是木偶衣冠。

誰能想到,夜昙居然還在沒有情的作品裡留了個法術。

少典有琴凝眸,手中的《有情俠影錄》裡緩緩地冒出一座精巧的黃金屋。

仔細一看,這黃金屋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小人。

想是她在成親前後那幾天留的吧。

他們才過了幾天平常百姓的日子,随着慢慢的死,便再無甯日。

正當少典有琴出神之際,他手中的書又發出了“砰”的一聲響。

屋中的人影跑出來了。

能化動态之人,是高階的木偶衣冠術。

昙兒說過,要和自己比肩而立。那從來都不是大話,而是真真切切的承諾。

她果然給自己留了許多驚喜。

可是……現在他最想要的,卻不是這個。

木偶衣冠隻能撐一會兒,何況施咒之人早已經不在了。

金色的光芒不過刹那璀璨而已。

“等等……”

“叮鈴——”

自屋檐處垂下的風鈴突然響了。

少典有琴急着轉過頭去。

還是一樣……

迎接他的隻是空蕩蕩的竹屋。

和被風吹得大開的門。

這屋中,卻無看戲、共讀之人。

也不會再有新的故事。

唯有手中書頁刷刷作響。

——————————

少典有琴低下頭。

風停之後,他方看清,書的最後一頁還留着一行批注——

新話本編得馬馬虎虎吧,終歸是你太笨~

字迹不是很好看,歪歪扭扭的。

說不定是她一邊啃點心一邊畫的。

“……”

腦中浮現出這樣的畫面,他是真的想笑。

想來,也唯有清風明月,竹影孤燈,才知道此間主人的笑容究竟有多難看。

是我太笨。

連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昙兒,你是不是在怪我不夠聰明。

所以……連多一點念想……都不留給我。

少典有琴盯着手上的話本看了半晌後,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回了書櫃之中,再不忍把伊人書迹。

斜陽透過竹屋的窗沿照了進來。

日暮了。

————————

奇迹并未接連發生,竹屋中唯有木偶衣冠留下的霎那芳華耳。

神君不得不離了竹屋。

刺客香堂附近有許多的小吃店。

少典有琴一路走來,順道也買了很多點心。

都是夜昙喜歡吃的。

說不定她聞到了肉包子的香味,就會忍不住出現呢?

他們有多久沒在一起吃飯了?

神族辟谷,親人間也不會如人族一般,聚在一起用膳。

除了處理政務,他的日常不過就是請安行禮、檢查功課。

母神眼中,他是恪守天規的兒子。

清衡紫蕪眼裡,他是嚴肅的兄長。

即使大家都有心親近,但他們分别太久,他也不知道要和他們說些什麼。

除了品茶、功課,那些可以拿來消磨日常的話題,當着他們的面,他還是有些說不出口。

即便說了,他們也會覺得他很奇怪吧。

除了昙兒,再沒有人會興沖沖地拿着茶葉蛋、糕點、包子、酒、火鍋要與他一起分享了。

雖然其中的大多數,他根本就吃不了。

可昙兒會要求他喂她吃,再看着她吃。

然後樂呵呵地把自己吃成一隻小松鼠,再歎一聲他是真的沒福氣,硬生生錯過這許多佳肴。

——————————

玄商君甚至還去了沉淵。

雖然嘲風特地讓谷海潮來通知他,沉淵并無所獲。

但他仍不死心。

少典有琴并沒有特地通知嘲風等人,因此,當玄商君再次降落在晨昏道時,衆多守衛都露出了活見鬼的表情。

“勞煩諸位通禀新君。”

如今,烏玳繼位,天界與沉淵也算是重修舊好了……如果他們兩族之前真的有舊好的話。

“玄商君”,聽聞了消息的烏玳親自前來招待他。

“有勞新君親自相迎了”,少典有琴向新的沉淵之王——烏玳緻意。

“……”烏玳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二族積怨已久,以往除了陣前互罵,就再不會說其他了。

“……”

另一廂,少典有琴也不知道該和烏玳說什麼。

他們兩個何止不熟,夜昙還親手殺了她這位前偶像的父親。

本來其實也不必多說話,但現在卻不得不互相客套寒暄。

着實是尴尬得很。

“大王”,終是少典有琴斟酌着開了口。

“本君此番前來,是來找……”他本想說自己是來找嘲風的。但……其實這會兒他誰也不想見。

估計嘲風也一樣。天底下,這相思的滋味恐怕是一緻的。

于是,話到嘴邊就轉了個方向。

“找天妃的舊物。”

“玄商君,夜昙公主的東西,都還安放于側殿之中”,此時,聽到消息的迦樓羅趕到了。

氣氛一下緩和了許多。

“既然如此,那本王派幾個侍女帶你去。”烏玳大手一揮。

立即有兩個身穿曝露深紫衣服的侍女上前。

驚得神君當即退後了半步。

“多謝大王美意。”

烏玳能做到如今這般,足見示好之誠。隔着殺父之仇,也是不易了。

“本君自行前去即可。”

烏玳還想說什麼,被身邊的迦樓羅一把按住。

她沖着烏玳搖了搖頭。

二人終是手挽着手,目送着玄商君離開。

————————

沉淵的路,少典有琴其實很熟悉。

陪夜昙那會兒,沉淵的角角落落他都走過一遍。

那時他想過,他們可以留在沉淵,也可以去人獸二界定居。

隻要在一起便好。

那時候……若是自己堅持不走,不離開她身邊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是這樣的結局了?

其實……上蒼早已經給過他機會了。

他沒有真的手刃愛人。

焚淵殿裡,昙兒肉眼可見地憔悴了很多,但她很快又振作了起來,沒有陷入複仇的深淵不可自拔。

他們不是沒有幸福的機會。

可是……一次,兩次,自己都沒有好好把握。

終究還是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她。

少典有琴走過當初青葵在沉淵開設的儲妃醫館。

一向諱疾棄醫的沉淵也有醫館……

可惜了,這個世上,縱然有仙丹,卻也沒有後悔藥。

儲妃醫館距離青葵從前居住的濁心殿并不遠。

濁心湖是通往濁心殿的必經之路。

深淵之上,也有石徑,通往湖心島。

隐約間,好像有熟悉的人影在石階之上蹦跶。

“昙兒!”

神君毫不猶豫地邁步走上石階。

隻是,自己一追上去,那人影便更遠了。

不知不覺,他竟是已經是到了湖心。

舉目四望,一片漆黑。

就好像從來都沒有人一樣。

不會的。

他不會認錯的。

她跑起來就是那種姿勢……

嬌憨可愛,過目難忘。

濁心湖的深處,寂靜無聲。

奇怪的是,這好似不存在任何的生命一般的深淵湖水中,卻開滿了白色的花。

居然隐約圍攏成了一顆心的形狀。

“……”

本來,他對開在沉淵的花也不甚了解。

但這花他見過。

是……木荷花。

想是嘲風思念青葵,這花才開滿了濁心湖。

少典有琴蹲下身,探手出去。

他的指尖輕輕觸摸了木荷嬌嫩的花瓣。

花瓣上積累了不少露珠。

靜水随着動作泛起了漣漪。

衣擺下方浸在了冰冷幽深的湖水之中,玄商君渾然未覺。

少典有琴,你在這裡做什麼?

霧裡看花,水中撈月,伊人不在。

今天的這一切,都要怪你自己。

是他大意,讓人趁虛而入,又心存僥幸。

扪心自問,青葵公主自刎那日,他雖然憤怒,不恥,失望,可是……難道他真的沒有一點慶幸嗎?

慶幸死得不是昙兒……

可他慶幸得太早。

報應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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