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正等在一處院落之中。
此處是極幽靜的園林。
幽泉山石取景,引山水入宅,飛瀑垂簾交相掩映,蒼竹空翠,岚岫環萦。
相較沒有情的竹屋,此處阆苑,竟是更擔得起“高潔雅緻”之稱,也更符合神族的喜好。
這是夜摩暫時的落腳地。
如此布置,是海山的要求。
夜摩在大多數情況下都隻能以黑影的方式存在着,對居所的環境倒是無所謂,便爽快地答應下來。
對他而言,活着,不過是暫時的狀态,但他也并不介意在達到最終的目标之前,享受享受這異族風情。
可此時,海山卻沒有心思享受這景緻。
他在等人。
直到一道黑光閃過。
“你怎麼這麼慢!”
等在門口的海山見到夜摩回來,趕緊迎了出去。
“得手了?”
“進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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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山緊随着夜摩踏入屋内。
目之所及,陳設皆古樸素雅。
内有許多垂憐素屏遮擋,藍白二色交替,一眼竟是不能望穿。
行于垂垂幕間,簾卷清風,水影搖曳,荷香綽約。
紗簾重重,推開槅扇。
正是床榻。
“你是打算把他放在這裡嗎?”海山相當不滿地開口。
“是啊。”
“可這是我的房間!”
“反正你之後也不住了,空着也是空着,那不如就讓他住。”夜摩沒心沒肺地打趣道。
“萬一咱們的玄商君忽然就醒了呢?”夜摩看向床榻上昏迷之人,“都知道這神族最講禮數,若咱們待客不周,難免會讓這些小輩看輕了。”
“……”
他可不是為了這個才把房間布置成這樣的好嘛!
海山在心底咆哮。
畢竟,少典有琴作為玄商君所享有的一切,他都想要體驗,亦想要擁有。
憑什麼他就要東躲西藏,憑什麼他就要始終要活在深深的地底,見不得天日,登不了殿堂?
隻是,如今,這一切又便宜了少典有琴。
真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憑什麼這小子總是如此好運!!!
看着夜摩将人放在自己床上,海山氣得扭頭就走。
“正好,去幫我拿點濁氣丹來。我要補一下。”
“砰——”回應他的是摔門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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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山在院落中立了一會兒。
他們這宅中并無仆役,亦不見燈火,待得久了,一股清冷幽寂之感油然而生。
枝葉扶蘇,漏下月光,碎如殘雪。
寒夜之中,冷風拂過,門戶洞開。
冷清之景迅速讓他的頭腦降溫了。
海山摸了摸袖中的鎮魂瓶,又看了看身後的房間,終究還是依夜摩所指,向着存放丹藥之處走去。
待他再次返回房間時,整個房間都充斥刺目的金光,映得原本藍色的簾幕明光璀璨,如玉如冰。
“這……”海山擡頭四顧,有些茫然,“是什麼?”
“哈哈哈……”夜摩不由地笑出了聲,“你還真是應該多看點書了。”
“不然遲早得讓他們發現。”
他接過濁氣丹吞下,随後解釋道。
“這是上古陣法。”
“什麼?你能不能一次性說完啊?”
海山着實惱怒,卻也得繼續忍着,不能發作。
要達成自己的目的,他不能沒有夜摩的幫助。
“噬心陣。”
可造夢吸夢,可吸心魂,循着精神最脆弱之處而去。
固名“噬心”。
“真的特别費法力。”
“???”海山依舊是一頭霧水。
不過,這可不能怪他啊,他才不是才疏學淺,他根本是沒有機會學好嘛!
“哈哈哈哈……”夜摩仰頭笑得更開心了。
“你不知道這陣是肯定的……”
就連神族和沉淵族那群老不死的,知道這陣的估計都很少,更别提發揮它全部的效用了。
“好了,你快些去吧,依計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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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兒!”
少典有琴急切地舉目四顧。
耳邊唯有烈烈風聲,拂痛臉頰。
黛紫色的光掠過滄桑的懸崖,自那無窮混沌之海中紛飛上升。
若絢爛煙花,轉瞬而逝。
“兄長!”紫蕪一把拉住了正欲沖向斷崖的少典有琴的袖子。
被拉住的人緩緩轉頭。
紫蕪很是貼心地攙住他,一張小臉上滿是淚痕。
“兄長……嫂嫂她……”她再說不下去,泣不成聲。
“你哭什麼……”少典有琴伸出手,用指腹擦去紫蕪眼角的淚花。
為何要哭?為何就要直接認定她必死無疑呢?
就算是親眼見到……他也不願相信。
“不會的……”她又怕疼,又怕死……
魂飛魄散……也不等于神魂俱滅。
“她不會死的。”
自己最後不也活過來了嗎?
“……”紫蕪擡起頭,注視着自家兄長,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對方顯然是不能接受這個闆上釘釘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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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的雲霞和深色的藍紫光芒交織于遠處天際,竟是映得從來都是漆黑一片的石林也有了幾分生機。
随着金線緩緩移動,漩渦邊的碎石塵埃正在散去,隻留下歸墟中心平靜的白光,見證着此處曾經的動蕩。
“昙昙……”
一旁,帝岚絕正喃喃自語,淚水不可控制從眼中湧出。
他一直都知道,人是很脆弱的生物。
他們初遇之地,是雷夏澤旁的鬼嬰谷。
那時,自己有些累了,便化出原形,想在山林中小憩片刻。
誰知剛躺下沒多久就被一陣響動擾了清夢。
到底是哪個不要命的敢打擾獸界少主!
等抓住他,自己定要讓他好看!
隻是,等真的找到了,帝岚絕卻是不能給人點顔色了。
他趴在草堆裡細細打量了一會。
才幾歲的女娃娃被人狠心扔進山裡,難免磕磕碰碰的,身上也髒兮兮的。
一看就知道是過得不好。
他們獸界判斷小獸的身體情況,多是根據外部的皮毛。
皮毛光滑水潤的,和蠟黃脫毛的,境遇天差地别的。
眼前這女娃娃,估計不是被家人遺棄,就是生了什麼治不好的病,又是女孩,所以連人販子都不稀得要了。
作為獸界少主,帝岚絕從小養尊處優的,這次來到深山野林中修行,也不過就是受了獸王和獸後嘲笑,和家裡賭氣,想要揠苗助長一下,誰知道出來沒多久就能碰到個人族奶娃娃。
也罷,那他就做一個話本裡的俠客,扶危濟困一下。
等她長大以後就會知恩圖報,再對他以身相許哇哈哈哈——
然後他們可以做一對鴛鴦,再譜寫一段英雄傳奇。
到時候自己的父王母後就不會再看不起他!
想到此處,帝岚絕美得冒泡。
就是……
這孩子……以後會不會長成美女呢?
算了,反正舉手之勞,他也賠不到哪裡去。
……
帝岚絕轉了轉黑溜溜的圓目,有點麻爪。
他不知道要怎麼跟小娃娃搭話。
萬一她被自己這過于偉岸的形象給吓哭了怎麼辦?
他可不會哄愛哭鬼,獸族的都不行,更别說人族了。
可是要是變成人形……
帝岚絕估摸了一下,自己變成人的樣子說不定比她還小。
他堂堂獸界少主,也太丢臉了!
但就這麼放着小孩不管,更不行!
最終,帝岚絕還是化成了一個兩三歲的幼兒,手腳并用地從草堆之中爬了出來。
女童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概是有些警惕,便轉過頭來。
為了修煉,帝岚絕特地挑了個草木葳蕤,白骨累累的山谷。谷中障氣彌漫,絲縷成煙。
他與她隔着重重暮光沉默對視。
仿佛能聽到命運之神的聲音。
那時候夜昙的眼神,帝岚絕一直記得。
漆黑明亮,淨若琉璃,令人心醉。
以至于獸界少主直接認定這是個美人胚子,絕對不可能長歪的。
沒想到,自己還沒去搭讪,坐在地上的女童就奶聲奶氣地朝着自己開口:“你也被人丢進來喂老虎啦?”
帝岚絕心裡咯噔一下。
這女娃娃對自己的處境一清二楚,卻不哭也不鬧。
坦白說,他很欣賞。
于是,他們就成了朋友。
知道夜昙在宮裡的遭遇後,帝岚絕便把慢慢派給她,然後開始幻想以後。
畢竟這英雄救美,以身相許是最經典的展開了。
可是……任他再能異想天開,也想不到自己的心上人居然丢下他,去和别的英雄譜寫傳奇了。
對方還是讓他望塵莫及的那種。
對這少典有琴,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真要比的話,自己什麼都比不上人家。
但她能幸福……也好。
可是……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你啊!為什麼啊!”
此時此刻,他竭力維持的平靜終于繃不住了。
令人窒息的歸墟之畔,帝岚絕爆發了。
“你去救世但你怎麼不知道回來啊你!”
他規劃的傳奇劇本裡從來沒有過這出,想也知道她這都是和誰學的!
“離光夜昙——”
帝岚絕跪倒在地,一拳拳落在歸墟尖戾的石子路面上,聲淚俱下地嘶吼着。
在虧欠中長大的離光夜昙犧牲自己去拯救四界。
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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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岚絕的吼聲太大,訝得紫蕪睜大了眼睛。
她眼裡的帝岚絕模模糊糊的。
紫蕪轉過頭,一旁的清衡盯着歸墟,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
……怕還是在想蘇栀。
嘲風定定地看着不遠處的歸墟餘迹。
他能感覺到,心中本已開始慢慢填補的空洞,又一點點地擴大。
“呵……”
他看向少典有琴。
這下好了,他們誰也逃不過。
他們這到底是什麼孽緣啊?
不過……
活該。
憑什麼就你們能雙宿雙飛呢?
少典有琴,你也體會一下我的心情吧……
沉淵惡煞心中不可避免地湧上了惡毒的念頭。
因為,和得而複失的我相比,你遭遇的這些,根本算不上什麼。
“大人……”谷海潮還是忍不住開口。
盡管他知道自己不應該說話的。
“您還好吧?”他還是想告訴嘲風,自己始終都在。
“……我沒事。”其實他根本感覺不到自己還活着,一具行屍走肉,又哪來的什麼好與不好呢?
上天給了他希望,又剝奪,何其殘忍。
可能,這就是對自己往日所作所為的報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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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金光從雲層中透出來,射在衆人腳邊。
幾雙眼睛同時看向了遠處斷崖。
那裡本該是人人畏懼的混沌歸墟。
此時,沸騰的根源都不複存在,隻剩下了淡淡的雲海。
四界的隐患徹底消失了。
陽光似乎能夠化解心中的陰霾。
“是你嗎葵兒……”
嘲風閉上眼,感受着朝霞柔暖的溫度。
葵兒……
我知道,一定是你。
小姨子隻會拿刀戳他,才不會那麼溫柔。
葵兒,對不起。
他不應該這麼陰暗的。
金光怼臉,某麻木已久的沉淵惡煞如是想。
歸墟永遠消失,不需要往裡填神了,四界都安全了。
就是自家大人……
怕是又要一蹶不振很久了。
谷海潮默默望向嘲風。
這的确是能讓人安心的結果。
若是犧牲不那麼慘烈的話。
紫蕪如是想。
她神色複雜地松開攙着少典有琴的手,試圖去扶一旁默不作聲的帝岚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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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盯着初升的金烏,一動不動。
仿佛這世上的一切都與他毫無關系。
為什麼……
為什麼歸墟不僅帶走了他的師父,現在還要帶走他的愛人?
……他又沒能保護她。
每次都是這樣。
在沉淵,昙兒将附着青葵公主花靈的地脈紫芝殘根遞給嘲風的時候,他心裡像是堵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被種下閉念錐失憶後,她經曆了什麼,自己隻能從别人口中聽聞。
當時,蘇栀并沒有說得很詳細,隻道是“公主用血救活了花靈”。
他不敢想,當時的情況究竟能有多麼險惡,隻這短短幾字,也足以讓人心驚了。
若是那時候他不回天界,蘇栀就不會趁虛而入,用地脈紫芝的殘根将昙兒……
對了,殘根呢?
說不定花靈還附着在殘根之上!
既然昙兒當初能救活青葵公主的花靈,那就一定還有辦法的!
自己應該先去找殘根,或者殘餘的神魂才是。
少典有琴的視線穿過空茫的雲海,逐漸變得堅毅。
她就這樣随着歸墟一起消失了……
不會的。
想到此處,玄商君施展法術,向空空一片的斷崖歸墟處飛了過去。
“兄長!”紫蕪當然阻止不了他,剛想沖上去,卻被帝岚絕拉住。
“我去吧。”已在一旁呆立許久的清衡突然開口。
他總是被紫蕪吐槽是最遲鈍的那個。蘇栀的所作所為,以及他們之間那複雜的感情,讓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他不知道要用什麼的心情去觸及和這個人的過往。
傷心是肯定的,卻不至于如兄長這般傷心欲絕。
其實……他總覺得,她會做什麼驚人的事情。
沒想到竟是這樣。
他很後悔,後悔沒有及時發現蘇栀的異樣。
蘇栀……
論情,神族虧欠了她,自己也對她心存愛慕……
論理,她做錯了,大錯特錯,還牽連了無辜的嫂嫂。
“哎呀,你們就讓他一個人靜靜吧。”嘲風沒好氣道。
某種程度上,這兄妹仨是一樣的腦子不好使。
“不行!”清衡自然不會聽他的。
“兄長——”
雖然罪魁禍首是蘇栀,但他并不覺得自家兄長會因此遷怒于他。
“你要做什麼?”
少典有琴并不理會身後呼喚,仍是徑自向斷崖之外的歸墟原址處飛去。
清衡很快察覺到,自家兄長不是想不開,而是在找東西。
“兄長,你在找什麼?”
話音剛落,他就覺得自己果真是笨。
兄長當然是在找嫂嫂了。
他們神族之人能夠憑借神識複活。
既然嫂嫂是來自上古的地脈紫芝花靈,總會與世上别的生靈有不同之處的。
“兄長,我來幫你找。”
“多謝。”少典有琴向清衡點了點頭。
不久之後,嘲風等人也加入了尋找的隊伍。
這場搜尋一直持續了幾天幾夜。
最後,所有人都放棄了,隻有玄商君兀自在歸墟周圍尋找。
她總是能給他驚喜。
很多很多。
所以這次也一定是這樣的……
你一定沒死。
對嗎昙兒?
他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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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對于這點,除了玄商君之外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嘲風和谷海潮相視一眼。
對方是少典有琴,沒人能真的把他從歸墟強行帶走。
那便隻能略施小計了。
“大人,你說,既然這裡找不到公主的魂魄,那她們會不會是去了那些充滿回憶的地方?”收到嘲風的眼神,谷海潮立刻會意,朝着斷崖方向喊得很大聲。
“對啊!我覺得很有可能!你說當時的沖擊力那麼大,她們的魂魄定是飄散了。”嘲風和谷海潮兩個人一唱一和起來。
“大人英明!”
“老五——”嘲風直接沖着玄商君所在的方向大聲吼道:“你就繼續在這找着吧,我去别的地方找找。”
他算準了,少典有琴是那種有一點可能性,甚至沒有可能性都會去做的人。
不然他當初還練什麼十重金身又補什麼歸墟啊,直接放棄算了。
“海潮,我們走。”
其實,谷海潮說的話,連授意人編瞎話的嘲風自己,都是有三分相信的。
葵兒若是在天有靈,說不定就會回去沉淵看那木荷遍野,或是去往他們沒有抵達的那個夢想鄉——白竹塢呢?
“是,大人。”谷海潮跟着嘲風拔腿就走。
要騙過别人,首先就是要騙過自己人。
從結果來看,嘲風的策略是極其成功的。
少典有琴轉過身來,看向嘲風離開的方向。
再沒有哪個瞬間像此刻一般,讓他覺得嘲風的話真是在情在理。
四界之中,說不定就存着昙兒的一魂半魄,在等着自己呢?
如果自己不去找,那她該怎麼辦呢?
“嘲風!”玄商君追了上來,“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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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四界很大,但對他們有意義的地方也就那麼幾個。
多數都在人獸二界。
到了獸界,玄商君和嘲風便非常默契地兵分兩路。
少典有琴先去了近一些的缤紛館。
清晨的缤紛館并沒有什麼客人。
“公子!”綠眉毛小厮的嘴巴張大到足以塞進一個雞蛋了。
震驚之餘,他也異常高興。
“您終于回來了!”
自從他家聞人公子留下一封信讓自己繼續幫忙打理缤紛館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自家公子走後,小綠總覺得有些心神不甯的。
在獸界,若是男主人外出三個月都沒有回音,女主人都可以張羅着準備改嫁了!
缤紛館的生意雖然因為聞人這塊招牌不在而有些起伏,但總體還是在賺錢。
他們也就都留了下來。
畢竟沒人會和錢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