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少典有琴的帶路,夜昙自然很順利地離開了天界。
此時,雲階月地已被熙攘街市取代。
“走走走~”她順利成章地當起了向導。
二人來到了魍魉城。
聞着四界通衢中的混亂氣息,聽着草際鳴蛩,夜昙忽然感覺舒服多了。
魍魉城四通八達,自然也連接着沉淵的入口。
說實話,沉淵她還從來沒有來過呢。
是啊,她怎麼會從來都沒來過呢!
也難怪了,青葵如何能放任夜昙來這種地方,自然把她看得嚴嚴的。
後來麼……
後來她就被沒有情纏上了。
夜昙深吸了一口氣。
“呦~這滿滿的惡人味兒啊~”
她相當滿意。
倒是她手上牽着的小孩子有點焦躁。
魍魉城的清氣很少。
少典有琴本能地對這種混亂的氣息感到不适。
他正用袖子遮着臉,隻露着一雙眼睛。
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夜昙低頭看了看他。
還真是有夠格格不入的。
倒不單純是因為長相。
比起魍魉城中那些穿得亂七八糟,還拖着鼻涕的小孩……
他一整個打扮都太幹淨了。
怎麼說呢,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
“來,把這個穿上。”夜昙拉着人走到一個小攤邊,買了件黑鬥篷就要往孩子腦袋上套。
“我……”少典有琴露出些微嫌棄的表情。
他在穿不怎麼幹淨的鬥篷和繼續被人行注目禮這兩個選擇中糾結了一會兒。
“怎麼?”夜昙挑眉,眼神中透出幾分不容置疑。
這孩子現在真的特别現眼。
人在江湖,怎麼能當這樣的顯眼包呢!
“……我穿。”最終,他還是妥協了。
往便宜鬥篷上甩出多個清潔咒後,少典有琴勉強罩上了黑鬥篷。
夜昙帶着人繼續在小巷子中穿行。
按照地圖,二人很快就來到了沉淵的入口——晨昏道。
“到啦~”夜昙有些興奮。
她本人早對沉淵相當感興趣。
沉淵威名,一向震懾四界。就連天界神族也多有忌憚。
想到終于能夠一探究竟,沉浸在圓夢邊緣的夜昙加快了步伐。
晨昏道上并沒有嚴密的守衛。光是山上堆積着的累累白骨,就足夠讓人望而卻步了。
“哇喔~”
夜昙倒是一臉興奮。
這裡絕對比天界有趣多了。
一望便知。
每一根白骨背後,可不都是一個故事嗎?
“你怎麼了?快走啊!”
正當夜昙準備大搖大擺進門時,她明顯感覺到,手邊牽着的孩子腳步放慢了許多。
“哦~~你是不是害怕了?”她觑着孩子的神情,得出了這個結論。
孩子的手随着夜昙的問話輕微抖動了一下。
“我哪有!”他不能承認。
“那咱們這就進去吧~”
“……”少典有琴擡頭,看了看屍骨成山的晨昏道,終是不肯再走。
“我……我想走了。”
他們對付沉淵的方法,是誅肉身,毀元神,萬劫不複……
現在自己秘密潛入,那要是被那沉淵族發現,可能也會落得和這些神族先輩們同樣的下場。
那歸墟怎麼辦?
而且……還會引起神族與沉淵族的矛盾。
曆來的神魔戰争,都是腥風血雨。
南天門、晨昏道,都是見證。
“不準臨陣脫逃!”
站在一邊的夜昙倒是來了興緻。
她覺得小孩現在這表情很有意思。
他害怕了,但還在嘴硬。
不似之前那個各種神氣的樣子。
這才對嘛,小孩就該有小孩的樣子,好過小小年紀,搞得老氣橫秋的。
“哎呀,你怕什麼嘛,我會保護你的~”
“你……你真的會保護我?”小孩擡起頭,看向夜昙,眼神亮亮的。
“……”這問的,夜昙都有點驚訝了。
不過,她倒想看看這孩子傻到什麼程度。
“嗯嗯~”于是夜昙繼續點頭忽悠小孩。
“我會保護你的。”
“那……”少典有琴咬咬牙。
“那就去吧?”他當然知道,臨陣退縮不好。
“……”
夜昙也沒想到,他居然真能相信她。
她盯了孩子一會兒,突然就良心發現了。
“哎呀,算了算了!”
她還是改天再來,哦不,再做這夢吧。
“我們走吧?”夜昙拉着孩子轉身。
“?為什麼不去了?”被她牽着的孩子還沒反應過來。
“我……忽然就沒心情了。”還不是為了給你台階下!
這孩子,笨的時候是真的笨。
“我說你啊……以後可不能這麼随便地跟着不認識的人走知道嗎?”
“可明明是你……”明明是她先嘲笑他,說他連沉淵都不敢去,怎麼這會兒又說他?
“你不怕我這個沉淵惡煞是騙你的嗎?你不怕晨昏道裡早就埋伏了大隊人馬等你嗎?你不怕我們把你抓了然後威脅你爹娘,最後再把你撕票了?”
“你就這麼自信能打得過我們?”
“我……”面對夜昙的三連質問,少典有琴有些語塞。
“可是……”他覺得,她沒有那麼壞。
說來也怪,完全沒什麼理由,他也沒有想過硬要維持臉面的後果。
對方明明都公然宣稱自己是大惡煞了。
“以後一定要記得,不要随便相信别人了,知道嗎?”夜昙一副語重心長的長輩模樣。
“嗯……”小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手倒是抓她抓得更緊了些。
他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就不能相信别人。
她雖然是惡煞,但既然能說出這番話,就說明不是壞人。
……怎麼感覺失憶了後,他變得更傻了?
而且,也乖上許多。
“哎呀,真可愛~”
夜昙蹲下身,用另一隻手狠狠地捏了孩子的臉頰一把。
“你幹嘛……”孩子有些惱,也有些羞。
從來沒人會這麼對他。
還說他……可愛什麼的。
周圍人誇他最多的是——“真聰明”。
“既然不去沉淵了,就讓惡煞姐姐帶你去其他地方玩玩吧?”沒等少典有琴抱怨完,夜昙領着孩子準備原路返回。
“惡煞姐姐,那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小孩有點疑惑地看向夜昙。
要玩他當然沒意見了。
“當然是去玩一些好玩的地方咯~”夜昙晃了晃牽着小孩的手,又從胸口拿出地圖來搖了搖。
好不容易有機會來一趟魍魉城,她當然要好好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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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魉城,說小不小,說大不大。
到底從哪裡開始玩呢?
夜昙看了看手中地圖,一下便有了主意。
“就去那裡吧!”
畢竟這魍魉城地圖還貼心地标注了各色必去聖地。
賭場啦,秦樓啦,應有盡有。
于是乎,夜昙拉着孩子在一處僻靜建築前站定。
“惡煞姐姐……”少典有琴又搖了搖夜昙的手,“這裡是哪裡啊?”
“我們……為什麼要來尼庵啊?”
也難怪孩子疑惑,夜昙所到之處,是一座牌樓。
牌樓裡廂是一座廟。
廟門的牌匾上是三個字——水月庵。
“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可不是普通的尼庵!”夜昙笑得一臉花開。
“帶你見識一下,開開眼界~”
說罷,她便拉着小孩扣響了庵門。
這個地圖上寫的必遊聖地。
她沒來過。
也不知道裡頭究竟别有何種洞天。
“姑娘,您是兩位嗎?”不多時,門就開了。
隻是,出來的人卻不是師太,而是小厮。
夜昙看了看院裡忙着端茶送水的侍從,淡定吩咐道。
“要個雅間,一個座那種。”
“這位姑娘”,小厮看着夜昙,表情有點微妙。
“您隻要一個座嗎?”他開口确認。
“沒錯~”
“……那,您二位這邊請。”
小厮将他二人引上了樓上雅間。
“姑娘,要不小的還是給您開兩人包間吧?”
“哎呀不用”,夜昙指了指身旁的孩子,睜眼說瞎話,“其實,他隻是長得高而已,還小呢!”
“所以,你可不能收我兩份錢哦!
說罷,她便一屁股坐下,又拉過孩子,将人抱在腿上。
孩子掙紮了一下,夜昙便給了他一個相當有深意的眼神。
暫時将人安撫住了。
“這裡有什麼?”
“回姑娘,咱們今日是豪華折子戲套餐。”
小厮殷勤道。
“還附送美食。”
那就聽聽看好了。
“拿着吧~”夜昙給了侍從一個金珠。
“記得來點零嘴啊。”
對吃食,夜昙總是很大方的。
而且自己抱着孩子呢,總歸夠省出一個雅座的錢。
“姑娘稍等。”小厮拿了錢,便乖順地退下。
不多時,菜就都上齊了。
“咦,我們沒點這個呀?”夜昙望了望桌上的精緻擺盤。
“姑娘,這是我們這送的點心。”
夜昙順手就拿起一個。
“饅頭?
她正準備啃呢,卻被打斷。
“姑娘……”
小二面部的神經抽了抽。
“咱們這水月庵,又名饅頭庵……”
“哎呀我知道,所以你們才會送饅頭嘛。”
夜昙看了看手裡的饅頭。
這麼大的一個戲院,居然這麼摳門。
她想扔,又猶豫了一下。
不能和食物過不去。
“你要吃嗎?”她将饅頭遞給懷裡的孩子。
離光夜昙的一大優點就是不浪費食物。
少典有琴搖搖頭。
那饅頭看上去松松軟軟,白白嫩嫩,聞上去……嗯,也香香的。
可是他們神族都食清氣,不吃這些。
“算了”,夜昙正要啃起來,手上的饅頭似乎像活了一樣,咕噜噜地滾走了。
“喂喂!”
夜昙正糾結着自己要不要追。
燈光卻暗了下來。
“我饅頭!”夜昙一臉不可思議地看向小厮。
免費的!
“欸,你眼睛怎麼了?”
“長針眼了嗎?”
“姑娘……”
小厮眼睛抽動得更厲害了。
“不如小的再給您上一些别的吧。”
看來今天這姑娘不是來尋樂子的。
也是,哪有帶着小孩來的。
小厮完全忘記了自己之前想的——孩子是富婆娈童,她要再找個人玩些花活的可能性。
“那我要豆沙餡兒的。”
“……好嘞。”明明一出手就是金珠,居然還真的連一個饅頭都不肯吃虧。
此時,雅樂聲已經響起來。
出來的是十二個身着繁花,衣着錦帶的女子。
排成一隊,上了舞台,翩翩起舞。
夜昙便也不再揪着饅頭不放了,朝小厮揮揮手。
“速速上來~”
“惡煞姐姐……”
倒是懷裡小孩的注意力還在夜昙身上。
“你剛才那樣是什麼意思啊?”
“我哪樣啦?”夜昙莫名其妙。
“就是……那樣嘛!”小孩轉過頭,模仿了一下夜昙方才那個别有深意的眼神。
“你是不是看出這尼庵裡有古怪?”
明明是尼庵,卻沒有尼姑。
所以才示意他不要打草驚蛇。
“我就是讓你坐好啊!”
“!!!”孩子知道自己上了惡煞的當,便要從夜昙腿上下來。
“過來!”見小孩試圖去找其他的座位,夜昙一把将人拉住,不顧他的反對,又按回了自己的腿上。
“為什麼啊?”小孩不樂意了。
他們怎麼能坐一個椅子,這成何體統嘛!
“我隻付了一個人的錢。”小孩子幹嘛要單獨坐啊?
“你又不是沒錢買兩個位子!”他剛才都瞥見她那個大荷包了。
“費錢啊!”
這小鬼還是一樣的不識人間疾苦!
“……”孩子不說話了。
他身上沒有魍魉城的貨币。
“……”
果然,有錢是大爺這個規矩,就算是他,也明白的。
“那要不你去坐着,等小二上來了你再過來?”見小孩一臉憋屈,夜昙提供了一個自認為貼心又聰明的建議。
“……算了。”師父教過,君子慎獨。
“我還是站着吧?”
“哎呀,别動!正精彩呢!”夜昙的耐心迅速耗盡。
“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小孩也有自己的執拗。
“你知不知道,了解人間最快的方式就是這個了。”
“你又不能多待。”
“真的嗎?”
小孩半信半疑地看向舞台。
伶人正動情地演唱着。
“悔不該,恃才傲物違世俗,無心功名落第歸。”
“悔不該,忤逆高堂絕後路,六親皆斷家難回。”
“當初不識窮滋味;今方知,人生無錢百事悲!”
“就比如現在這出吧”,夜昙指向那唱戲的伶人。
“他就是因為窮,所以抛棄了與之私奔的愛人,然後和富家小姐成婚了。”
“他怎麼能這樣!”孩子簡直不可思議。
這太超出他的理解範圍了。
“你聽下去就會知道了。”
“錢與情,難兩全。”
“曾經三九知寒冷。”
“我不能,不食煙火隻為情。”
“我不能,愛花反使花遭殃。”
“這一身破衣,兩手空空,三餐薄粥。”
“四方流浪,五經掃地,六親不認。”
“七颠八倒,九曲斷腸……”
“凡人……怎麼都這樣啊……”孩子花了好一會兒才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和他想的,也太不一樣了。
“凡人怎麼了?”夜昙不開心了。
她自己也是凡人。
“你以前根本就沒有受過窮。”
“所以才能說風涼話。”
“君子愛财,取之有道。”
“重财沒有錯,但他理當更重情才是。”
“就算自己的女人要跟着自己受苦?也一定要在一起?”
“可是……可是……”孩子到底沒什麼世俗經曆,三下兩下就被夜昙問懵了,有些底氣不足起來。
“……那至少也該問問她是怎麼想的吧?”
“而且……而且錢總能再賺的。可重要的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那姑娘和人私奔固然不太好,可她都懷了他的孩子了。
他怎麼能這麼狠心呢?!
“你真這麼想?”
見孩子點頭,夜昙高興起來。
也是啊,自己認識的沒有情,就是這樣的人。
——————————
不得不說,這樓裡的戲是相當不錯的。
小官與花魁的神情,把那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極情盡緻。
對飲對唱,纏綿缱绻。
“……”夜昙低頭,看了看懷裡小孩那認真的神情,忍不住壞心眼地用手去蒙他眼睛。
“看呆了?”
“不是……”少典有琴試圖用手扒拉開夜昙的手。
這裡的舞蹈,和天界很不一樣。
他自己對樂之一道,也有些涉獵。
從前并沒有聽過這樣的風格。
按腔落闆,音調凄婉。
竟是神魂能被唱得動搖。
《樂記》上言,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
詩詞一道,但能傳情,不能入骨。
所以知聲、知音、知樂。
平時他也撫琴,怎麼就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界下的事物……可真是神奇得很。
少典有琴忽然生了些感佩之情。
“弟子老實醒也……”台上的名伶水袖揮動,嗓音柔美中又透着一股不為人知的蒼涼。
“再不想煙花故人,再不想金玉拖身,除了籍看茱黍邯鄲縣人,着了役掃桃花阆苑童身。”
劇情急轉直下,讓人忍不住歎息,甚至落淚。
“惡煞姐姐……”少典有琴轉頭看向夜昙。
“這出戲……叫什麼?”聽了半天,他才想起這個。
歌台暖響,春光融融。
神仙也會受不住凡間的誘惑嗎?
“是個癡人……”台上的人還在感歎。
夜昙一時無語。
她也有些出神。
“這個是《邯鄲夢》。”她定了定神。
看來姐姐所言非虛。
靡靡之音,着實是有些魔力的。
“就是講你們這些神仙下凡曆劫的。還有什麼《長生殿》啦,《黃粱夢》啦……”夜昙扳着手指數道。
“《長生殿》是什麼?是講凡人要如何長生的嗎?”孩子好奇地看向她。
“就是神仙妃子的事情嘛。”
神仙本是多情種,蓬山遠,有情通。
情根曆劫無生死,看到底,終相共。
塵緣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
不比凡間夢,悲歡和哄,恩與愛總成空。
“不過……都一樣啦。就是‘跳出癡迷洞,割斷相思鞋’,然後就上天去了。”
“喔。”
笑騎雙飛鳳,潇灑到天宮。
人神向禮,果然如此。
可喜可賀。
玄商神君畢竟悟性極高。
可下一出他就看不懂了。
“這又是……在說什麼呀?”
孩子眨巴眼。
之前那個講如何得道的,他明白。
可現在這個“你昨霄個夜沉沉醉卧蕊珠宮,今日暖融融誤入桃源洞”又是什麼意思?
也是在說修仙嗎?
“就是……寄生草嘛。”
夜昙的表情微妙起來。
“哎呀就是……”
“‘鴛鴦交頸期千歲,琴瑟和諧願百年’嘛。”
她也不能和個孩子講什麼桃源吧?
戲還在繼續演着。
“情尤重,意轉濃,恰相逢似晉劉晨誤入桃源洞,乍相逢似楚巫娥暫赴陽台夢,害相思似庾蘭成愁賦香奁詠。你這般玉精神花模樣賽過玉天仙,我待要錦纏頭珠絡索蓋下一座花胡同。”
“劉晨是誰?”
“豈不聞楚王夢神女,劉、阮入桃源。這你都不知道啊?”
小孩乖乖搖頭。
“真是孤陋寡聞!你們天界都不看人間的書嗎?”
“……有。”但天界的人間藏書也不算多。
“可父帝不讓我們看的。”他忍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自辯。
“所以劉晨到底是什麼人啊?”
“哎呀,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不過這小鬼現在也有一千歲了吧?
哎,這叫什麼事兒嘛!
“下一出下一出!”
夜昙忍不住朝着台上叫。
他們可是貴賓!
坐的是雅間!
而且,早上本來也就他們兩個客人。
“還有,我豆沙包呢?”
“好好好,姑娘您稍待。”很快,就有一個小厮笑容滿面地迎上來。
剩下的便在一旁議論紛紛。
他們就沒有看過有客人來這裡純看戲的。
這豪華折子戲大禮包多數情況下不過是個擺設。
但這水月庵到底是秉持着“顧客至上”的理念。
很快,下一出就上演了。
“這出《紅絲錯》……怎麼樣?”夜昙滿意地啃着包子。
“我覺得……”孩子若有所思。
“人……真的很有趣。”
能夠編出這樣跌宕起伏的戲文來。
錯嫁啦,易嫁啦,代嫁啦,這種事情,他是做夢都想不到。
雖然他也不做夢。
孩子想要笑,卻又下意識以袖掩面。
他是不能随便笑的。
錯的……是紅絲嗎?
因為離得太近,他甚至能聞到,青絲的香味……
是和他母神不一樣的味道。
————————
然而,這樣的和諧卻沒能一直持續下去。
二人又開始争起來。
“他不惜犧牲自己的親生孩子,是忠君。”
“呵……”
夜昙忍不住笑出了聲。
現在台下演到了《趙氏孤兒》。
門客程嬰将自己的孩子扮作主人之子,摔死在屠岸賈面前。
誰要是攤上這麼個爹……
那可不得死嘛。
夜昙癟癟嘴。
“那照你這麼說,要是有一天,你發現你父親不是你父親,是你的殺父仇人,你還要放過他嗎?”
“這……”聞言,孩子有些猶豫了,“可是養育之恩,不能不報……”
但殺父之仇,也不能不報。
人間的難題,是真的好多啊!
複雜到他根本不知道要怎麼解決了。
要是師父會怎麼辦?
“師父……”
“你師父是誰啊?”聞言,夜昙随口一問。
“我師父是……玄光神君。”
少典有琴的思緒漸漸飄遠了。
玄境。
玄境就快要築成了。
最後,他也會是和師父一樣的結局……
正當少典有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時,突然感覺到某惡煞的身子一抽一抽的。
“欸……”
“你……你哭了?”
雖然他也莫名被這糾結的情節搞得有點鼻酸。
但也知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能随便哭鼻子。
而且,那情節……總覺得有哪裡很古怪。
“你别哭啊……”
“我沒有哭。”
夜昙一臉淚水地答道。
“這不是……眼淚嗎?”小孩偷偷用手指她的臉。
他是沒看過沉淵惡煞流淚。
應該說,他根本就沒看過活着的沉淵惡煞。
這感覺怪怪的。
“不是。”
夜昙還是一臉淚水地回答。
“我是臉抽筋了。”
“???”
“剛才笑太久了!”
随着張口閉口的動作,夜昙臉上的淚水更猖獗了。
——————————
待夜昙面部的抽筋好容易止住一點,便又去看懷裡小孩的表情。
孩子正一臉苦大仇深。
他好像是很有意見啊?
“欸,你不喜歡嗎?”
“我都想去唱了呢!”
今天這大禮包是真的過瘾。
聽到此處,小孩微微皺眉,一臉不認同。
“我……不是不喜歡。”
曲子好聽,人也好看,故事也有趣。
不過……
“……你為何想要去做戲子伶人?那不過是娛人而已。”
他隻是不希望自己認識的人去台上演戲。
“哎呀,他們愛演,除了賺辛苦錢,也是在體會其他人的人生。”
“你呀,應該多看看。”夜昙的語氣中堆滿了嘲諷。
“才不至于這麼傻!”
他還在那嫌棄戲子呢,明明自己才是個小傻蛋。
孩子被怼得說不出話來了。
“……哼!”
“哼!”
夜昙毫不示弱地哼了回去。
——————————
戲結束了。
戲麼,總是會結束的。
“你這是在幹什麼?”小孩從夜昙的膝上跳下。
“在打賞啊。”夜昙正往台上扔東西,有些碎銀子還砸到了伶人的身體。
“你覺得他們唱得好嗎?”
“嗯……”少典有琴想了想,“很特别。”
那就是喜歡咯?
“那你也可以打賞他們。”
“不過……”夜昙話鋒一轉,眼神中又湧上了一點嫌棄。
“你有錢嗎?”
“我……”
少典有琴想起來,自己的父帝的确也經常賞賜天界的樂師們。
那他是不是也應該效仿一下?
這樣想着,他便拿手去摸自己的袖子。
沒錢。
他本來就不帶錢的。
就算有靈珠,也不知道這裡能不能用。
最終,他摸出一個乾坤袋。
“哎呀,你都帶了什麼寶貝?”夜昙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
“我看看!”
三下兩下,她就把孩子洗劫一空。
“欸……”少典有琴試圖阻止。
奈何失敗了。
算了,反正蓬萊裡已經有太多了。
最終,夜昙強制沒收了小孩很多寶貝,又從自己懷裡拿出些金葉子放在打賞用的托盤上。
随後,她心滿意足地牽着孩子離開。
——————————
“其實……那些戲文……”
“不過就是唱沙作米,強凫變鶴罷了。”
“一看就是假的。”
“根本不通。”
孩子想起上書囊裡先生的教誨,忍不住質疑。
“這你可就錯了。”夜昙沖他晃了晃手指。
“這些戲文可不是空中樓閣。”
“英雄壯志難酬,無辜之人冤屈緻死……”
“這就是人間?”
孩子還是不願意相信。
這和師父說的都不一樣!
雖然父帝是說過,人族愚頑,但師父也說過,人族重情、重義、重禮。
“這就是現實。”夜昙癟嘴。
“不然你以為英雄為何是英雄?”
“英雄是百姓的保護神,滅狼煙,掃戰塵,恩澤及萬姓黎民。”
“但總與苦難為伴,犧牲自己,去成全他人。”
“英雄的宿命就是如此。”
“神呢?”
“高高在上。”
“坐享無盡的榮光。”
“什麼都不幹,就有人敬仰。”
“倒不如說,他們什麼都不幹才好呢。”
“為何?”
“照我看呐,造成英雄苦難的原因,就在于神。英雄為了集體的利益,戰勝神、得罪或犧牲了神的利益,就會招來神的懲罰。”
“胡說八道!”
“神不是這樣的!”
孩子漲紅了臉。
“神也是英雄!”
他師父就是!
“你們沉淵族就知道污蔑我們!還欺騙人獸二界的百姓!”
“好好好,不是,不是啊!”見孩子真的要炸毛,夜昙見好就收,開始哄他。
“這隻是本煞的一家之言,你不必在意,啊~”
“……哼!”
二人别别扭扭地走到水月庵門口。
聽了大半天的戲,先前還很是冷清的街市也熱鬧了一些。
庵前,有不少挑着擔子,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販。
有賣蓮蓬的老奶奶。
也有賣面具、佛串等小東西的小孩子。
夜昙的眼風一掃。
“去看看?”
這些東西唬唬小孩是剛剛好。
“……”
“哎呀,别生氣啦。”
“想要的話我給你買,就當是……賠罪了。”
“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小心眼喲~”
“你說對吧,小神君~”
她算是看出來了,這神族的聲名,也算是他的死穴了。
“真的給我買?”
“嗯!”
誰料孩子簡直一發不可收拾。
不僅買光了老奶奶的蓮蓬。
還準備買光小孩手裡的面具。
還都是賒賬。
她的錢欸!
“不是,你買這麼多面具幹嘛呀!”
夜昙十分不解。
如果說蓮蓬還能吃的話……面具有什麼用啊?
拿回去當裝飾嗎?
不對,蓮蓬他都不吃的吧?
不是說神族隻食清氣的嗎?
“我拿回去給清衡他們玩。”
小孩頭上挂了一個牛頭面具,語氣中帶着些興奮。
這次下界沒帶清衡和紫蕪,總該給他們帶點禮物。
“那個……惡煞姐姐,你還有錢嗎?”
無緣無故讓人給自己買那麼多東西,小孩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能不能借我一點錢”,神族不能在界下私蓄家産,“回去之後,我可以付你靈珠,法寶也行。”
“你不怕被你爹娘罵啊?”
“我……”
也不一定就會被發現吧?
就算被發現了……
少典有琴想起自己過去的那些傑作。
比如碰壞雷霆柱啦,剪掉自家母神頭發,又讓他父帝的呼噜聲響徹天界啦……
也不會怎麼樣吧?
事實證明,跟着夜昙,是很容易學壞的。
買完了給清衡的禮物,剩下的就是給紫蕪的了。
此時,小孩正蹲在一處賣小鴛鴦的攤位前。
“喜歡嗎?”看不出來他居然會喜歡這個。
孩子點點頭。
“你到時候要養在哪裡?”夜昙想起了那個白玉亭子。
“養在那個水邊嗎?”
“那個地方不能養東西的……”
“哦~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要把這野鴛鴦,送給什麼喜歡的小仙女啊?”
夜昙忍不住打趣他。
“你不能說它們是野鴛鴦。”
小孩一本正經地糾正道。
“它們是家養的鴛鴦。”
“還有,這是要送給我妹妹的。”
“妹妹啊……”夜昙的語氣意味深長,一點不像相信的樣子。
“對。”
“我妹妹特别喜歡小動物。”
紫蕪喜歡毛茸茸的東西。
“那……你自己去挑吧”,夜昙拿手點了點小孩額。
“但是差不多就得了啊!”
她身上獸币和沉淵币也帶得不多。
再說了,小孩也不能總是慣着的。
“可是……他們賣完了就可以回家了呀。”
“這麼多人,你買得過來嗎?”
“我……”他覺得,至少廟門前的這幾個攤位還是可以的。
“惡煞姐姐,你再借我點錢吧?”
“……”看來自己今天财運注定不佳了。
——————————
二人重新走回了大街之上。
“吃不吃?”夜昙将手裡的吃食遞了出去。
花了這麼多錢,那她不得吃串糖葫蘆壓壓驚嘛。
“我……不能。”少典有琴十動然拒。
“那個……”夜昙看了看孩子的表情。
“你還是想吃的對吧?”
早晨哄他吃豆沙包時,他也露出了這樣的表情。
“可是……父帝說過……有琴不能……”
“他又不在,看不見的。”
夜昙将手裡咬了一半的糖葫蘆遞出去。
“給。”
“……”
小孩有點嫌棄,但的确想嘗一下。
糾結了半天,到底沒忍住,張嘴咬了一顆。
含在嘴裡,又酸又甜的。
“好吃嗎?”夜昙沒錯過孩子眼裡生起的亮光。
“嗯!”孩子使勁點頭。
原來書裡說的“甜”,就是這種味道。
“那再來一個?”夜昙将手裡的都遞出去。
“不用了。”小孩搖頭。
“不是說好吃嗎?都吃了吧。”
“不用了,你吃。”孩子輕輕推開夜昙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