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嫌棄。
……别人嫌棄她就算了,他居然也敢嫌棄她!
夜昙轉身就走。
“?公主?”不吃飯了嗎?
夜昙不理人,當下抱住朝露殿柱子,手腳并用,開始爬房梁。
“下來!”
“不下!”
這孩子是說不聽的。
玄商君輕點柱子,一躍而上,站在房梁上。
“你又生氣了?”孩子的心思他是真的不太懂,還不如直接問個清楚。
“為何?”
“你真讨厭!”
每次都這樣居高臨下地打量人!
那神态,總讓她想起宮裡的人。
可是……他又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她知道。
“你每次都拿下巴看人,以前就沒人讨厭你嗎?”
“……”他怎麼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讨人嫌?莫不是飛池翰墨他們都畏懼自己,敢怒不敢言?
由于玄商君生平中聽到的所有嫌棄話都是出自夜昙公主之口,這會兒竟是開始自我懷疑了。
“……我……哪裡……”他給人的印象真的是這樣?
“怎麼你不知道嗎?”夜昙一臉誇張地大張着嘴。
“……我……”沒等少典有琴回答,她的連珠炮就開始了。
“你是不是覺得别人都沒你高貴,都不配碰你?”
“你是不是覺得别人都沒你聰明,沒你勤奮,這麼簡單的功法都學不會?”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夜昙氣哼哼的,“你哪次不是從天上飛下來,居高臨下的,然後一副看不起所有人的樣子!”說她這裡不對,那裡不行的!
“就剛剛你還嫌棄我!每次都是這樣哼!”
“不就是會點功夫嗎?有什麼了不起的!本公主才不稀罕呢!哼!”
“……”玄商君開始回憶。
小姑娘控訴的……好像也不無道理。
雖然他主觀上并不是這個意思,但……或許真的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
“公主,方才,對不起。”少典有琴撩起袍子,坐下來。
那房梁夜昙公主常睡,也沒積灰。
“……就隻是方才?”夜昙馬上順杆子爬。
“之前學功夫,我不該對你過于嚴苛。”說起來,她隻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還是沒有任何法力基礎的凡人。
為了恢複法力,他是心急了些。
“那……”夜昙看了看人,“本公主就勉為其難原諒你吧。”
再氣就錯過飯點了。
“那……公主,你要不要好好學馬步和防身術?”玄商君沒忘記夜昙在練功時耍的那些小心機。
“把基本功學好了,我就教你輕功,好不好?”
“我……”夜昙咬唇,琢磨了一會兒。
學了輕功,她就不用順柱子爬了,上下房梁都會比較酷。
但是每天都是些基本功,真的好無聊啊!
她總不能拿馬步和刺客對戰吧?
“算了。”
“我有慢慢帶我飛~才不稀罕你的輕功嘞!略~”她扒拉了下自己的眼皮,朝人做鬼臉。
“……”玄商君有些不知怎麼辦好了。
他本來覺得她一準會答應的。
那廂,夜昙爬下柱子,開始開開心心地扒飯。
玄商君在房梁上盯了她很久,終是一躍而下。
“能幫你超越烏玳的武功秘籍還想不想要了?”既然胡蘿蔔不行……那就隻能用更大的胡蘿蔔了。
“還有這每日的肉……”
“……我練!”
夜昙公主像是隻洩了氣的球,垂頭喪氣。
完全被拿捏了。
————————
某日,日晞宮某房間外。
窗戶上趴了一個毛絨絨的腦袋,又被一隻手摁下去。
“咱們這麼做,不太好。”由于夜昙一直貓着腰,玄商君被迫蹲下來。
“哪裡不好!”
“哪裡不好嘛!”
“你到底來這裡幹什麼啊?”少典有琴有些疑惑。
“你不能進去聽課吧?”
“我……”被戳了痛點,夜昙有點不爽,“我是來報仇的!”
沒錯,她就是來搞事的。
“報仇?”
“我來找一個姓李的嬷嬷。”夜昙陷入了回憶中。
“之前,青葵的天妃之規還沒學精,李嬷嬷每次都刁難她。”
她扳着手指開始列舉此人的條條罪狀。
“青葵把書借給我看,然後自己謊稱書掉了,然後她就不依不饒的,然後她就告到父皇那裡去了。”
當年,她替青葵出頭,不出所料……又被離光旸揍了。
至于李嬷嬷……沒有半點處罰,還是青葵的教養嬷嬷,說一不二。
此時,夜昙自覺學會了一招半式,馬上就準備來教訓李嬷嬷。
“如今我要讓她徹底學乖!”
“天妃之規?”玄商君皺了皺眉。
“是啊,他們說要做一個合格的天妃,就要遵守那上千條規矩……”說到這裡,夜昙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光是想想她就覺得恐怖,“這還不算,還有服侍神君的諸多課程,琴棋書畫、女工女德什麼的。”
這類課程,日晞宮的先生倒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讓她偷聽。
但她沒興趣——盡是些女德女戒,以夫為天之類的道德規範。
“今天就是教如何迎合神君喜好的課程,你自己聽嘛!”
“……”
于是乎,窗戶上就趴了兩個腦袋。
透過青葵預留的窗戶縫隙,他們可以看見在講台上吧啦吧啦的老先生。
青葵的話,隻有一個背影。
不過看背影,也知道那一定是個大家閨秀。
但少典有琴此時沒心情好奇未婚妻究竟長得合不合自己的心意。
他正忙着大驚失色。
“這怎麼……”那些信息他們到底怎麼知道的?
包括自己喜歡什麼茶,喜歡彈什麼曲子,甚至還包括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
他自己都不知道好嘛!
玄商君默默地蹲下身。
他感覺很羞恥。
這和被扒光了也沒什麼兩樣吧?
可是……這些事情,父帝和母神都不一定知道,該不會是飛池給洩露的吧?
等他回去一定要好好問個清楚!
“欸,你怎麼不看了?”夜昙注意到身邊人的動作,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裙子,一屁股坐在他身邊,“你也覺得很無聊對吧?”
“是。”真是有夠荒唐的。
“我覺得……”夜昙猛地轉頭看向少典有琴。
“覺得什麼?”玄商君本能地警覺。
“我是在想啊,萬一我這姐夫他不咋滴……”
“……你待如何?!”玄商君的心情有些微妙。
說她姐夫呢,看他作甚?
“當然是去攪黃這門親事!”她正需要他這個幫手!
“……不可。”這事本來他想親自解決的。
不過……他甚至也沒有把握。
别的不說,他父帝,是絕對不會輕易動搖的。
“為何?”
“人們不是說……‘甯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嗎?”玄商君努力回憶這些日子聽到的人間諺語。
“哎,打住!”夜昙比了個“停”的手勢,“你少來教訓我!”
“那你還想繼續聽嗎?不如回去吧?”他是一點心情都沒有。
這一件兩件的,都太糟心了!
“你以為我想學這些啊!”夜昙不爽道。
但她沒辦法挑啊!
“那你想學什麼?”
“我就是想要和那些上書房的人學一樣的東西!”夜昙想起上書房中那些貴族子弟,一臉不甘。
“憑什麼他們能學,我就不能啊?!”
“那我教你可好?”
“可是……我還是想……去學堂?”
“為何一定要去學堂?你不喜歡一個人念書嗎?”一個人學習有時會很孤單,這他倒也明白。
師父去後,他也是一個人學。遇到瓶頸的時候,他是多麼想要師父能夠回來!
“不是……”也許她想要的不僅僅是能讀上書。
靠着青葵的課本,她也磕磕巴巴地學了下來,雖然離姐姐的水平還差好多。
“我就是想去學堂……”
她隻是想要公平而已。
“知道了,我會幫你的。”
小姑娘滿臉别扭,他怎麼能熟視無睹。
……他能幫她什麼呀!隻有她父皇才有權力決定她能不能進學堂。
而去上書房的事情,連青葵去說情都沒有用。
“都是你!你不是說要幫我變強嗎?又不好好教我!”
夜昙公主開始控訴。
“……我哪有不好好教你!”天知道他多用心好嘛!而且她比清衡、紫蕪都要難管。
不過,天賦是驚人的。
她才學了這麼點時間,可也學得有模有樣的。
……自己也是該讓她多看看書了。
“那你還想學點什麼啊?寫詩?作畫?文章?曆史?”
“我全都要!”夜昙一手握拳。
她都能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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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殿。
“公主,你下來!”
“小玄子,你有所不知啊~常言道——房梁上讀書,才記得住。”
“……”這哪裡來的常言?!
說罷,夜昙又開始搖頭晃腦,口中亦念念有詞。
“汝不識賢愚,是眼濁也;不讀詩書,是口濁也;不納忠言,是耳濁也;不通古今,是身濁也;不容諸侯,是腹濁也;常懷篡逆,是心濁也。”
“……”玄商君越聽越不對。
“你這看的都是些什麼?”
為何竟是些怼天怼地之語?
“話本啊!”慢慢剛從外面淘的。
她今日還約了帝岚絕,看完正好一起分享分享這些故事。
“公主,不要看那些書。”
這些日子,他忙着規劃從何教起,便讓她自己去找些感興趣的。
她這究竟是找了什麼呀!
“為何?”
“還問‘為何’?皆是些污言穢語!”那些書簡直不堪入目好嘛!
“書何分污穢潔淨?”夜昙當即反唇相譏。
她最煩别人管東管西的。
“天下之大,有書何止千萬。豈可蓋以‘清濁’二字論之?”
“汝為清白,則見清白。”
果然,他還是和之前一樣!
老古闆!哼!
“若是看的人眼拙麼……”
“當如何?”不管多少次,玄商君還是會愣生生地往夜昙設下的陷阱裡跳。
“便隻能看到污穢咯。比如你~”
“你!”一時間,他也找不到什麼詞來辯駁。
“我如何?”舌戰勝利,夜昙一副小人得志。
“……你等着!”
玄商君氣得轉身就走。
“欸,你去哪兒!?”夜昙來不及追出來,隻能挂在房梁上看着人的背影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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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
飲月湖邊。
玄商君被夜昙公主氣得不輕,正在試圖施法割除欲念。
自從來到這一千年前,忙着應付夜昙公主,他好久都沒割了,修煉也沒有進展。
“……”方才,自己若是不走的話,隻會繼續被她嗆到說不出話。
可走了吧,又覺得憋屈。
不行,少典有琴,這些都是小事。
對方隻是個人族小丫頭,自己不必與之計較。
正當玄商君禁閉雙眼,試圖集中精神,清除欲念。
“嗷嗚——”夜深人靜,一聲長嘶驚得少典有琴當即睜眼。
這是……狼嚎?
他感到不可置信。
可這宮裡緣何會有狼嚎?
聲音的方向是……後宮?
公主……她怎麼樣了?會不會有危險?
“……”玄商君望了望月亮與飲月湖,又轉頭看向朝露殿的方向。
算了……
心已經亂了,割欲念也割不好。
雖然覺得夜昙應該能應付過去的,但玄商君還是放心不下,迅速返回了朝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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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已經回來了?”見小玄子去而複返,夜昙倒也不驚訝。
他就是這樣的嘛,不用自己哄,也能消氣。
“公主,你去哪裡了?”
“沒事呀,就随便轉轉。”夜昙将身上的大包袱放在桌上,又開始給自己倒水喝。
“公主,你方才沒碰到什麼吧?”他已經檢查過朝露殿,沒看到有可疑的人。
“……這麼說,你是因為擔心我,才回來的?”
想到這層,夜昙的心情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她感覺比摸金子還舒服。
“咳咳……”被戳中了心思的玄商君輕咳幾聲。
“……公主,這宮裡為何會有狼嚎?”
“你聽到了?”
“……那狼嚎和你有關?”玄商君很快反應過來。
她一點都不驚訝,還偷摸出去了這麼久,回來了以後又鬼鬼祟祟地帶回來一個包袱。
“……嗯……”夜昙猶豫了一下,朝人勾勾手指,見對方沒有要過來的意思,便忍不住自己湊過去。
“其實,你聽到那狼嚎,是我朋友。”她剛去了趟芷涵宮、長慶宮,拿了點東西。
“你朋友?”
“對呀,就是之前那個朋友嘛~”
之前?由于夜昙公主的朋友也不是很多,少典有琴很快就記起來了。
是那個假刺客。
“你和他去做什麼?”雖然她和那個所謂的獸界少主好像很熟稔,但他并不喜歡看到他們在一起的。
總覺得那個少主有些不靠譜。
“我就是去拿點東西。”夜昙含糊其辭。
玄商君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她這話中的含義。
“你偷東西!?”
“我那是拿!”她就是拿點小錢而已呀。
再說了,拿自己家的東西那能是偷嗎?
“欸,你幹嘛呢!?”幹嘛碰她的寶貝們!?
“自然是替你還回去!”這孩子簡直了!
“你以後不要和那個獸界少主來往了,知道嗎?”
真是近墨者黑!
此時的玄商君顯然還不明白到底誰才是那塊墨。
“我交什麼樣的朋友,還輪不到你過問……哎呀你幹嘛呀!”見人真的要動手将包裹重新裝好,夜昙趕緊奔過去護住包裹,“你都還回去了我還怎麼給你發工錢!?”
“必須要還回去!”工錢他可以一分不要。
“不!”夜昙死死扯住包袱皮一角。
“你欺負我!”她根本就搶不過他,隻能颠倒黑白了。
“你搶我錢!”
“……”怎麼自己還成壞人了?
“公主,不可如此。”偷點錢看似事小,卻足以影響一個人的心性品格。
“那我就是借一下嘛,之後有錢了再回去啊!”夜昙繼續打着哈哈。
“不可。”玄商君正色。
“哎呀,你怎麼這麼……”這麼榆木疙瘩!
“公主,你可知‘勿以惡小而為之’?有道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
少典有琴話未說完,便被夜昙打斷。
“……你的意思是,都是我上輩子造了孽”,夜昙将手裡的包袱皮一摔,“所以這輩子才會報應不爽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是不太會說好聽的話。
眼見着把人惹惱了,玄商君也有些無措。
“你聽我解釋……我的意思是……”
“你就是就是就是!”夜昙氣得拿起包裡的金子砸人。
砸完以後,還順勢将人推出自己的寝殿。
“砰”的一聲狠狠砸了門。
“……”第一次吃閉門羹的玄商君愣在原地。
————————
翌日。
上書房來了一個白衣的公子。
身份成謎。
沒人知道他是哪家的孩子。
但那氣度舉止,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
玄商君還照着那群貴族子弟的腰牌,僞造了一塊,放在腰間,隻為了以防萬一。
故而衆學子都覺得——那是新來的同窗。
玄商君進了書房,也不多話,隻是默默地坐到最後一排。
本來,他的身高也隻能坐在那裡。
直到先生進來。
“先生,不知書本能否發我一套?”
“給。”上書房的先生有點摸不着頭腦,隻當是剛來的學子。
他将要用的資料通通發完,便開始繼續講課。
朝露殿。
“公主,給。”少典有琴去上書房,隻是為了給夜昙拿學習資料。
順便哄人。
“哼……”過了一天,夜昙的氣也消了許多。
但她不打算就這麼原諒人。
夜昙本想着再生會氣,卻很快就“哼”不出來了。
她的眼光追着少典有琴手上的紙而去。
“你從哪裡弄來的?”
“公主,昨夜,是我失言了,這個……”玄商君用餘光看了看夜昙手中地教材,“稍作彌補。”
“你惹了本公主生氣,就這點補償嗎?”夜昙公主給點陽光就燦爛,也不生氣了,眨巴着期待的眼睛,想要更多。
“明日,我帶你去上學。”他就知道,她不會輕易罷休,故而早有準備。
“……你說真的?!”夜昙的下巴快掉下來了。
“是。”
考慮到上學還是要親自去的好,玄商君還給夜昙弄到了一個内侍學堂的名額。
所謂的内侍學堂,就是給宦官開的學堂。
因為皇室需要宦官為他們分擔一定的政務,所以會挑一些青年宦官識文斷字。
夜昙個頭小,年齡也小,換上内侍的衣服,别人基本認不出來她。
于是夜昙公主終于有了上學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