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江不辭的氣勢先是被她不合時宜的那擡杠橫插一腳,後又被這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大實話卸了那股好不容易擺出來為人師表的勁頭,想說的話有許許多多,最後卻終歸于輕輕一歎。
歎息罷,她道:“阿懷,其實吧……”
她不慌不忙地拖長了音調,似乎等着衛绮懷無師自通的接話。
衛绮懷主動道:“好的師尊,我明白的。您是想勸徒兒應該少看點話本子,以免這種脫離實際的、動不動就濫發慈悲規勸浪子回頭的的情節影響到徒兒的現實價值觀?”
江不辭笑了笑。
回答她的是一句不假思索的、極其輕快的——“不是。”
衛绮懷疑惑地睜大了眼睛。
“你知之甚少,所以依然對那些從來隻活在話本子裡的東西抱有不切實際的願望,甚至不惜為此一條路走到黑去撞個南牆。”
“照為師來看,你若是非要撞個南牆試試,就去吧。”
“撞疼了總知道回來的。”
江不辭散漫地歪坐在圈椅中,一手托着本雜記,一手支着額頭,笑吟吟地看她,又恢複成原先那一副好整以暇隔岸觀火的悠然神情。
衛绮懷逞一時嘴快:“那要是徒兒愚鈍,偏偏不知道回來呢?”
她的耳朵尖兒被江不辭輕輕一捏。
對方的聲音清清涼涼的灌入她耳中:
“撞破腦袋還死性不改的人,何必勞我救她。”
嚯,這就是“良言難勸該死的鬼”這句話的溫和說法吧。
衛绮懷摸摸臉頰,總覺得在自家師尊那漫不經心的語氣中察覺到了一丁點兒森然冷意,于是很識相地露出個知錯就改的良好态度:
“那徒兒争取做一個知道迷途知返的人。”
她認慫認得忒快,引得江不辭哈哈大笑:
“糊塗鬼,為師自然是希望你能将心思多用在正道上,可你若是非要試試别的,也并無不可。
隻不過無需沉湎其中——須知再痛快淋漓的愛恨,數載之後亦是徒作老來談資,無甚稀奇。等你長大了,老了,思及至此,定然一笑而過。”
那雙巍巍如山、無人可動搖的眼睛正寬容地望着衛绮懷。
“阿懷啊,你年紀尚輕,天下之大,無你不可去之處。”
看見年輕徒兒臉上的驚訝神色之後,江不辭又暢快地笑了兩聲,拍了拍她的肩膀:“再說,有師尊給你兜底呢。”
衛绮懷感動。
衛绮懷非常感動。
但是……
雖然不知道師尊究竟有沒有看出來自己對殷無息那點兒小心思,但是這句話實質是在慫恿徒弟去挖師弟的牆角吧?
多少有點兒看熱鬧不嫌事大吧?
她衛绮懷才不會做那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一根筋!
這番話說罷,蔺久源回來了。
他準備了新鮮的桂花酥酪裝進食盒裡,作為援助她本次任務的工具。可衛绮懷看着禁不住食指大動,緊接着想到方才師尊說的“反浪子回頭論”,便有些忿忿不平。
憑什麼要便宜殷無息?
他個不事生産又不識貨的!
于是趁着蔺久源去看他蒸籠裡的馬蹄糕之時,衛绮懷與江不辭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快樂地把那兩碗酥酪分了。
蔺久源回來,冷着臉打量那倆空碗一會兒,又打量他那不省心的師尊和笑眯眯的師姐兩眼,哼唧道:“我早有準備。”
他像變戲法似的從另一個食盒裡端出兩碗。
衛绮懷驚歎:“你準備這麼多是——”
江不辭:“咳。”
衛绮懷頓時明悟,沖她比了個贊。
不愧是師尊!狡兔三窟啊!
江不辭很收斂地回給了她一個笑容。
蔺久源又哼了一聲。
衛绮懷仔細想了想,琢磨出來了哪裡不對勁……她師尊早知道有備份,幹嘛還跟她分這個?!
噫。
衛绮懷又十分無語地看了她一眼。
被自己的徒弟這樣翻臉不認人地鄙夷,江不辭不以為恥,反而笑吟吟地學着她比贊的手勢,禮尚往來了一番。
她們兩人的暗通款曲被蔺久源瞥見,這個脾氣很好的少年人終于繃不住了,一甩手上還冒着熱氣的馬蹄糕,狠狠發了一通牢騷:
“還問我為何要多做幾碗?不是因為你們太能吃了嗎!不是給你們,還能是給誰的?結果,你們倒是好哇,非要跟師叔搶方才那兩碗!師姐,你!不是你說要給師叔的嗎?為何自己搶下了?反複無常,非君子所為!”
衛绮懷悻悻地撓一撓下巴,覺得這火氣不一定是發在她身上的——吃了那十二個月餅的江不辭應該居功至偉。
蔺久源雖然看着很憤怒,可是由于他素來都是任勞任怨體貼入微的乖孩子形象,這樣的控訴就顯得毫無威力。更何況在座兩個與他的實力懸殊,所以即便是這樣的咆哮,也無異于螳臂當車。
非但如此,還顯得他更可愛了。
……因為江不辭聽了這難得的抱怨之後,仔細瞅了瞅他氣鼓鼓的臉頰,一個不小心笑出了聲。
蔺久源被這聲笑惹得又羞又惱,當即紅了臉,然而在觸及衛绮懷假裝配合的目光後,又想起要保持形象,當即勉力平複了一下心情。
發完了火,他正要恢複他作為“好師弟”的氣度時,卻見衛绮懷後知後覺,恍然大悟道:“所以當真是為我們準備的?”
她抄起勺子:“那我就不客氣了,多謝師弟!”
于是當着他的面,衛绮懷含淚又和江不辭吃了兩大碗。
這下真沒存貨了。
蔺久源:“……”
蔺久源内心被澆滅的火苗蹦跶了兩下,終于不再掙紮了。
吃了個痛快之後,衛绮懷還沒忘了自己的任務,索性在小廚房裡搜刮了一些杏脯和金乳酥,正要告辭,就被蔺久源瞥見,頓時大驚失色,及時地制止道:“師姐且慢,這些隻是邊角料——”
“久源,要對自己的手藝有信心。”衛绮懷随手拈起杏脯一嘗,挫敗感頓生,也不想掙紮了。
這怎麼會是邊角料的質量啊!
即便是最普通的點心,也比她平時用心做的東西要好多了。
……所以,殷無息不喜歡她做的零食好像也能找到原因?
這樣一想也是,畢竟這世上沒有什麼獨一無二,凡事總有更好的。
衛绮懷把那些挫敗的心思丢到腦後,如釋重負:完全足夠拿去糊弄日常任務了!
“師尊,那徒兒先行告退了。”她行過一禮,就樂颠颠地告辭了。
“師尊……”蔺久源望着自己大師姐遠去的背影,底氣弱弱地問,“這樣真的不會怠慢師叔嗎。”
“你也聽見了,你師姐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嘛。再說,又不是你送的,怠慢也怪不到你頭上。”江不辭合上手中的雜記,漫不經心地感歎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啊。”
蔺久源無言半晌,百思不得其解:“師尊,師叔和師姐之間,有何可降的?誰能降得過誰啊!”
江不辭若有所思:“倒是我用錯了諺語。”
蔺久源茫然點頭,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見江不辭敲了敲掌心,毫無長者風度地點評道:
“應當是‘惡人自有惡人磨’才對啊。”
蔺久源:……到底誰是惡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