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何時,攀登這棵所謂的神木都會給衛绮懷帶來一種微妙的不安感。
也許是她命中犯火,而每次遇上這棵樹,都好巧不巧要被燒一遭,才讓她産生這種創傷後應激反應。
不過,這次護衛這老國主的精兵良将實在衆多,衛绮懷覺得不太可能會發生什麼危機。
可是謝荻雪究竟要做什麼?
幫助一個行将就木的老頭子搶奪神器什麼的,簡直是天方夜譚,衛绮懷決不相信謝荻雪有那樣的人品。
不過除此之外,謝荻雪還能做什麼?
總不能是她懷疑失了智的謝登還另有圖謀,要站在老國主面前指認謝登,好抓他一個人贓并獲吧。
這是衛绮懷唯一能想象得到的可能,但她又決不相信謝荻雪有這樣的人品——謝荻雪會殺人不奇怪,但是世上有幾個她放在眼裡的人?
算了,她從未真正認識過謝荻雪。
在這天馬行空的胡亂猜測中,衛绮懷登上神木之巅。
神木的頂冠上,一切郁郁蔥蔥,綠得格外招搖,即便一下子擠上來這許多人,也并不擁擠,甚至可以說,在這肆意生長的綠色大廈面前,哪怕是百餘人加起來都不夠看。
隻是……這裡空空蕩蕩,入目可見的隻有一間尚未封頂的老廟,以及其上的陽燧取火裝置。
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謝卿呢?”老國主道,“其餘引鳳使呢?”
他既問了,底下人也就一層層地傳下去:“謝大人呢?”
“謝大人呢?”
“謝大人不在此處,快去找!”
午時熱風在枝葉間吹響,也将他們的聲音送得更遠。
“罷了,且不管他了。”引鳳使意外失蹤,這分明是個相當可疑的問題,老國主卻暫時擱下,隻轉向謝荻雪,一心一意地問起他所在意之事,“國師,吉時可至?神器何時眷顧寡人?”
“陛下靜心等待,到時自有天音入耳。”謝荻雪如是道。
老國主沒開口,卻有一人先他一步,率先發問:
“說得好生玄妙,敢問國師大人,這神器究竟是何物啊?”
是易途。
好問題,衛绮懷對她會這樣問并不奇怪,隻是有些擔心她這“不守規矩”的舉止會觸怒那老國主。
衆所周知,人越是年紀大,越是喜歡講究規矩,老頭子尤甚,位高權重者尤甚。
然而,也許這個問題也正是他的疑問,老國主微微放松了不悅的面部肌肉,颔首默許了她的搶白,隻将視線移向謝荻雪,示意她解惑。
問題的回答,衛绮懷當然并不陌生。
在謝荻雪開始對那無邊神力的吹捧時,她百無聊賴目光亂飄,忽然就留意到身畔琅月的神情。
她聽得十分專注。
衛绮懷這才想起來,在那日與旱魃交手時,好像提到過琅月也得到了長生鑒的傳承。
但身懷神器,并不代表着能擁有神力。
現在再來複盤那日交手,琅月敗于旱魃之手,大抵是還未開發神力。
琅月可能隻是嶽應瑕講過的,神器的傳承者,一個便于傳承的載體而已……嚴格來說,甚至并不算主人。
這樣想着,衛绮懷又聽見有人道:“天音又是何物?還請國師賜教。”
問出這個問題的是先前與她們打過交道的武官。
“神器将至,便有天音入耳,乃是受選之兆。”謝荻雪道,“天音唯有受選者一人聽見。”
好唯心的說法……說了和沒說有什麼區别。
衛绮懷腹诽。
不過這實在是個好機會,她總算可以向謝荻雪當面提問了:
“謝大人,”衛绮懷舉了舉手,“您方才說神器之力至高無上,運用得當可令天翻地覆,那它可否能令時光倒流?”
“……可以。”謝荻雪并未看她,垂眸打坐,神色平靜如止水,“不過此舉實在逆天而為,神力亦受天道限制。”
心照不宣的回答。
“那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嗎?一群人靠近神器,皆沾染了神力,可以逆轉時空,其中沾染的神力卻有多有少,于是一個人身旁時間流速變快,而另一個人時間流速變慢……如此,說得通嗎?”
她毫不隐瞞她的言外之意。
這是衛绮懷能考慮到的一個可能。
現在這樣,衛绮懷認為可能是神器破解封印時,放出的神力足以她們進行最後一場循環,于是她讀檔到了地動之前。
但她還有另一個想法,那就是——神力分配不均,“倒退、統一讀檔”變成了“倒退、不同倍速的快進”。
在“向下”和“向上”這兵分兩路中,她們沾染的神力并不相同,時間流速也不同了。
謝長空接觸過長生鑒、衛绮懷和謝荻雪接觸過謝長空,算是間接接觸過長生鑒,于是她們的時間流速被調整至同步。
而仇不歸、燕春梧、謝淩嶼,雖也受到了神力的波及,卻并未接觸過長生鑒,于是她們的流速與衛绮懷她們不同,而地面上的地動尚未發生?
“……”這次謝荻雪沉吟許久,終于掀起眼簾,遠遠向她投來一瞥,“……說得通。”
果然,在這鬼地方,萬事皆有可能。
雖然得到了肯定答案,但衛绮懷卻高興不到哪裡去,因為謝荻雪的事業運實在不錯,她說什麼,老國主就信什麼,不僅自己信了,還當機立斷發号施令,要求除了撥去尋找引鳳使的十分之一,剩餘人悉數陪他原地打坐,靜待天時。
又是一陣煎熬的等待。
日光穿過綠葉蔥茏,衛绮懷周身熱意滾燙,和長生鑒有關的一切都讓她焦躁不安,而眼下明知倒計時将至,她卻毫無準備毫無作為,又免不了令她心生無力。
而眼前謝荻雪巋然不動。
衛绮懷指尖微動,一隻綠葉在她掌中被削成一片小刀。
她準備給這場枯坐制造一點兒意外。
綠葉小刀蓄勢待發,彈指飛去,卻在中途像一隻斷線紙鸢,直直墜落,不幸夭折。
這是……怎麼回事?
衛绮懷錯愕之際,有另一個聲音比葉刃更利,更為迅速地打破了平靜:
“國師!國師!寡人已然聽見了天音!”
老國主激動萬分地站了起來,不知為何竟然雙目赤紅,可他全然不顧這些,仍滿面喜色,狠狠抓住謝荻雪的衣袖,大笑不止:“天音已至,神器該如何去尋?”
謝荻雪睜眼,擡手慢條斯理地從他緊攥的雙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緩緩道:“陛下稍安勿躁,受天音蒙蔽者,是看不見神器何在的。”
“……蒙蔽?”
這是一個不算動聽的字眼兒,它的存在往往是嘲弄的憑證。
聽聞此逆耳之言,國主臉色忽地冷了下來:“國師此話何意?”
“有人稱之為試煉,”對于這個質疑,謝荻雪淡淡解釋道,“但我稱之為蒙蔽。”
她永遠是一副置身事外的看客姿态,實在讓人難以分辨這話語之下是否有嘲弄的真心。
但國主在意之事依舊未得到正面回答,于是他心急如焚,連帶着惱火也被助長三分:“國師這是不願告訴寡人?還是說,國師在耍弄寡人?”
謝荻雪則道:“臣确實不知神器在何處。”
語焉不詳,火上澆油。
冷風澆透國主的臉,他的體面再也挂不住了,隻能惱怒地盯着她,鼓起的雙眼讓衛绮懷想起某種兩栖動物。
“國師好大的本事啊,”他瞪着這雙發紅的眼,怒極而笑,“蒙蔽寡人的,是你謝荻雪才對。”
上一刻還禮遇有加,下一刻便能翻臉不認人,這真是……
鑒于所認識的上位者總是半真半假地維持着體面,以至于衛绮懷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種兒戲一般的鬧劇——他太過心急了,他分明能夠以利誘之,以情說之,以理服之,一切都有緩和的餘地,但他習慣了施壓,像一個孩子心性的成年人依舊像兒時那樣不知分寸地揮舞着火把,卻忘記了以他如今的力氣,是可以輕易用這火殺人的。
當然,這位也可能是持着那火把的時間實在太久了,忘卻燒手之患了。
沒太多時間看熱鬧,她盤算着能不能趁亂遛走,卻在此時,聽見國主怒不可遏的聲音。
“寡人還道謝卿方才去哪裡了,現在來看,怕不是你蓄謀已久,用計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