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縫縫補補,她節節敗退。
事已至此,她再無他法,隻好如她那位師尊所言,開始了另一輪修煉,從頭再來,晝夜兼程,不眠不休。
直到她鑄出一把金鐮。
那把金鐮太過獨特了,但凡是見過它的人都會為它的氣勢所攝,敗下陣來。
易途确實是當之無愧的天才。
衛绮懷凝視着那把金鐮,忽然生出幾許茫然:這是她所構造的幻境嗎,不是她誤入了易途的記憶?
莫非妖異給她的權柄竟有如此之大?還是易途的神識脆弱到能被人這麼輕易地入侵?
走馬燈一圈圈地轉,易途站上逢劍台。
僅僅是眨眼的工夫,迎面襲來的劍光就變做了一陣硝煙。
衛绮懷瞪着眼睛伫立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場景還是在問劍山,面目全非的問劍山。
入目之處山嶽潛形,天傾地摧。
血腥氣浸滿陸惜明的衣袍,而她仰視之處,一隻巨型妖獸立于高崗,毛發赤紅,雙目如血,不住地低吼。
其餘人皆怒目而視,嚴陣以待。
衛绮懷明白了,很不巧,這是易途現原形了。
看這個場所,還是一個相當正式、相當……沒有任何可争辯的餘地的場所,易途這副模樣,無異于宣戰。
衆修士如此,恐怕不隻是因為她現出了原形,應該還有她獸性大發、大肆傷人的原因在。
可是易途為何會莫名其妙現出本體?又為何會獸性大發?難道真是走火入魔失了神智?
“……”
“師妹,伏誅罷。”
江泊月的寬幅大袖在風裡獵獵翻飛,一如戰旗高舉。
這場戰局的結果很簡單,易途從來就不是江泊月的對手,即便她是不世出的天才,天才之外更有天才。
勝者一步步奪得試劍大會的魁首,敗者被抹去姓名、囚于罪人台,等待一場行刑。
衛绮懷身為問劍山執法弟子之一,很清楚這樣的角色的下場——毀去仙骨、或者更糟,死。
但是她也說不準六百年前,修士對這種“教化”過後的妖的态度,會不會高擡貴手……
“請!師尊——三思!”
陸惜明跪在滿座師長面前,苦苦哀求,寸步不讓。
可惜,她并不能說服誰。
“即刻行刑,不得延誤。”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被剔骨割肉時也與砧闆魚肉無異。
衛绮懷閉了眼。
妖獸血落如雨,澆遍行刑台。
然而,血腥氣總能刺激獸物的本能,即便那是她自己的血。
她掙脫了桎梏,衛绮懷并不意外。
與其說不意外,不如說是早知結局,唯有感慨。
不過局中人卻并沒有她這樣的視角,衆觀刑修士方寸大亂,衆長老怒火中燒,借由易途的眼睛,衛绮懷看得見她手中高舉的金鐮,看得見江泊月斬下的靈劍,看得見陸惜明絕望的淚流,看得見萬人神色惶然,四散奔逃,卻唯獨怎麼也看不清高高掌門寶座上,那人的臉。
為什麼她沒有出手?
還易途拼死一戰的烈性難道如此令人畏懼?非但江泊月沒能擊中她,連問劍山掌門也有所顧忌?
衛绮懷是想不明白,易途則是來不及想,她憑着一腔膽氣橫沖直撞,卻終究不敢戀戰,轉身即逃。
而就在她逃出山門,重獲自由之前,衛绮懷聽見了針對她的通緝令,自遙遠的山頂傳來:
“孽徒易途,打傷三十餘人同門後叛逃,此後問劍山門人見此叛徒,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
易途腳下慢了一步。
與此同時,有破空之聲,自身後襲來。
心口一涼,衛绮懷低頭,見當胸一箭,洇紅她的衣裳。
視野霎時扭曲。
當她再度清明之時,問劍山的所有造物都已煙消雲散,周遭已化作一片混沌。
“師姐瞧什麼呢,瞧得那麼出神?”
易途的聲音自她背後響起,帶了幾分笑意。
又是這一幕。
易途似乎還沉浸在記憶裡,那麼她自己呢?
衛绮懷垂目,确定看見的是自己的身體沒錯。
幻術的靈光在她指尖閃爍,變幻着色彩。
現在她可以控制這個幻境了?
好,沒有劇本,沒有演員,這是一個空白的舞台,接下來一切都要靠她自己了。
不假思索,衛绮懷為自己重新塑了一個皮囊,緩緩轉身。
她沒在易途的臉上看見别的什麼表情。
對方神色自如地去挽她的手臂:
“師姐,幾竿破竹子有什麼好看的,你不如看看我。”
“且聽我說,我昨日剛與一位勁敵切磋,還輸給她了——啊呀,師姐,莫要為我傷神,我也沒受什麼傷。”
她自顧自地舉起手來,像是要為她的師姐拭淚。
然而衛绮懷并未流淚。
她确實已經在用心扮演這個角色,但是顯而易見,易途心目中的師姐,并不局限于她眼前的這個皮囊。
換而言之,她正在用記憶“合理化”這個幻象。
衛绮懷不知道自己在一夕之内究竟掌握了何等強大的技能,但是這樣自困其中的易途,用不着她多費口舌。
易途拉着她,一路興緻勃勃地講,沿途風光變了又變,最終還是定格在問劍山這熟悉的山路上。
“你問那人是誰?”
“她呀,謝荻雪,不算難對付,師姐聽過她的名字麼?”
……這是記憶錯亂了嗎。
難為易途被困在幻境,還能将對手記得這麼清楚。
衛绮懷暗暗咋舌。
“不過,比起她,我還見到了一個更有趣的人。”
“那人的劍路頗為熟悉,像是與我們問劍山同出一脈。”
易途漫不經心地講着。
衛绮懷知道她口中的這個角色該是自己了,一時間有些好奇自己給易途留下的印象。
可是,待她轉頭想要追究下文時,卻發現易途笑盈盈地看着她。
衛绮懷悚然一驚。
低頭,易途的手指已經緊緊扣住了她的手臂,鐵箍一般,叫她動彈不得。
“你為何不說話了,師姐?”
“我可真是,許久沒有見到你了,師姐。”易途手中召出那把舉世無雙的金鐮,眸中殺意凜冽,嘴角卻仍在微笑,“是不是,江泊月?”
好消息是,她仍被幻術蒙在鼓裡。
壞消息是,她是真的想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