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高台。
一人。
一琴。
弦拂清夜。
——山松郁郁,華亭寂寂。
琴音如水。
——紛披月色,離落清渠。
在泠泠淙淙的撥弦聲裡,一隻由淡淡熒光萦繞而成、美得不似凡間生靈的蝴蝶翩翩飛來,停在古琴一角。
它慢條斯理地扇了幾下翅膀,口吐人言:“咦,你還是喜歡這種聽着就讓人不愉快的曲子。”
撫琴之人将手輕輕按在猶自顫動的琴弦上,止住綿延回響的餘韻。
他歎了一口氣。“你也還是喜歡在别人有事要做的時候突然出現。”
“好吧,”蝴蝶晃了晃細細的觸角,“下次注意。”
但很快,她又反應過來,“不對吧,微生舒——又不是我想來找你,分明是先生有話要給你——”
微生舒微笑不語,抱着琴步下高台。
沒有得到回應的蝴蝶飛過去,試圖用翅膀呼扇他的臉。
可是想也知道,用靈氣變幻出的蝶翼并沒有任何力道,她努力半天,不過吹起了對方的一縷頭發。
“所以,師兄讓你帶什麼話來?”
等蝴蝶終于放棄這不可能實現的報複行為,倦倦停落在他的袖口,微生舒才問。
談到正事,蝴蝶立刻嚴肅了語氣:“謝星籬在昨夜第三次占星,神女淚與轉生瞳會出現在盛國。”
“是嗎?”
微生舒依舊沿着長長的台階往下走。從表情倒看不出什麼意外的模樣。
蝴蝶不知道他有什麼毛病,明明修為高深,非要學凡人一步一步走,但此刻也顧不上糾結這個。
“你早就知道了?不會吧?你怎麼知道的?”
“我不知道。”
微生舒終于走到了最後一級。他站在那裡,仰頭看天上的明月。高台沉默矗立在旁,像一道黑鐵鑄成的暗沉影子。
“星籬第一次占蔔,言神女淚與轉生瞳出世;第二次占蔔,言轉生瞳将見于盛;第三次占蔔,得到神女淚的消息——理所應當,沒什麼可意外。”
蝴蝶用觸須撓頭。
“這些我都知道,所以你才會來盛國與這些凡人虛與委蛇嘛。可是,你就不覺得這事情巧合得奇怪?兩大聖物,竟然同時出現在盛國——”
“兀自憂思,既無價值,也無必要。”
蝴蝶又用翅膀呼扇他一下,這次隻吹起了一根頭發。
她悻悻道:“好吧。正好我在東都已經呆膩了,他們那所謂的神女傳言全是胡謅。既然神女淚會出現在盛國——先生讓我過些時日來這邊。”
微生舒點頭。
“也好,盡快動身吧。需要我派人去接你嗎?”
蝴蝶努力用細細的腳擺出叉腰的姿态。
“别小瞧人行嗎,我……就算我修為差了點,但是,”她驕傲地強調,“論起腿腳功夫,還少有人比得過我呢。”
微生舒輕輕一笑。沒有揭穿那所謂的“腿腳功夫”聽起來真的很像是卷包袱跑路的委婉說法。
“不過,為什麼要盡快?”蝴蝶又問,“我在東都還有些首尾沒處理完呢。本來打算下個月……不,下下個月……”
“隻是擔心會有變故。”微生舒走下最後一級台階,“越瑤,你可知,星有吉兇、人心思變……”
蝴蝶:“……”
啊?啥?
什麼星?什麼兇?變什麼?什麼跟什麼?
她想不明白,但很有智慧地決定停止追問,認真聽取聰明人的發言。
“好吧。我會盡快。”她說,“聽說盛國下旬有一場宮宴,到時候你就會見到我了。”
薄薄的蝶翼輕輕扇動,蝴蝶化為金沙一般的流光随風散去。
“公子。”路過的侍女們偶然看到這一幕,敬畏地垂下頭,等那一襲缁衣的修長身影走遠才敢擡起。她們彼此對視一眼,并不私下多話,安靜地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整座宅邸依然安靜得如同空宅:因為宅邸的主人并不喜歡熱鬧,他獨來獨往,溫和地拒人千裡。
微生舒确實習慣了獨來獨往。
他獨自一人回到住的屋子。屋中燈燭依舊燃着,炭盆卻并未燃起:左右他有靈力傍身,并不懼這凜冬嚴寒,也不必平白浪費炭火。
他将琴放在窗下的矮桌上,然後從書架上抽了一卷書,坐在書桌後靜靜翻看。
既然牧越瑤說自己有辦法來盛國,他便不再去關注這個問題。至于一個外人要怎麼混進王公貴戚的宴會——她那麼說了,自然就有她的辦法。
而且,該說不說,他似乎已經能猜到了……
***
牧越瑤不喜歡思考複雜的問題,一旦作出決定,就會幹脆利落、雷厲風行。
于是宮宴這天,從容于應酬中脫身的微生舒,在外宮東苑附近被人攔住。
攔他的人有着熟悉的樣貌:是素來驕傲恣意的九公主。但此時,這位九公主的眼神少了許多高傲,多了幾分眼熟的活潑靈動。
不等她開口,微生舒先問:“來了幾日?”
牧越瑤:“……”
算了。她已經不指望能吓到他。
既然微生舒想說正事,她也就說正事:“前日趁這姑娘偷跑出宮的時候掉的包。本來是想替換一個盛王的寵妃,但我仔細想了想,妃子到底不如公主自由。”
就眼下來說,公主可以在宮宴上偷溜,但妃子卻是絕無可能的——她們甚至出不了内宮。
微生舒并不幹涉她的決定,隻是叮囑一句:“這幾天先了解一下情況,不要輕舉妄動。”
“你放心,我曉得。”
“特别是你如今的皇兄蕭凜,他曾在逍遙宗就學。小心些,别被他看出破綻。”
牧越瑤認真點頭:“我聽說,蕭凜很快就要出宮建府,我和他的交集就不會很多了。在那之前,我會時刻在意的。”
兩人又說了幾句,眼見濃雲蔽月,天似乎要下起雪來,微生舒先止住話題,道:“你還回宴上嗎?”
“不了。”牧越瑤擺擺手,“你來我往,假得很。東西也不好吃。”
“好。”微生舒随手用靈氣捏了一盞小提燈給她,“路上黑,回去的時候自己留神。”
牧越瑤笑着接過,“如果這一幕讓别人看見,明日京中可就要流傳‘微生公子與九公主不得不說的二三事’了。”
微生舒并不在意。
“你選擇在這裡攔住我,不就表示這周圍已經被清理過了嗎?”
牧越瑤忍住歎氣的沖動。
“我隻是開個玩笑……有沒有人說過你這樣很無趣?你——”
一個“你”字還沒說完,伴随着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一個背着光、看不清面貌的人影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
牧越瑤:“……”
她覺得臉上有些火辣辣的幻痛。
微生舒反應極快,立刻将牧越瑤往路旁陰影處一推,自己上前幾步,扶住了那個幾乎要摔到地上去的人。
“這位……”他低頭分辨此人相貌,卻發現是個頗為陌生的面孔。
但是,年紀不大、身形單薄、衣着簡樸到堪稱寒酸:這樣的人出現在宮城,隻能是——
“澹台殿下?”
來自另一個國家的質子殿下隻勉強看了他一眼,很快又陷入迷蒙之中。
微生舒感受到隔着衣物傳來的不正常的顫抖和高熱,微微皺眉。但不等他再做什麼,側邊又是一陣稀裡嘩啦的動靜,這次是一個姑娘歪斜蹒跚地走了過來,同樣是兩頰潮紅、意識迷離,搖搖晃晃把廊下擺着的花瓶撞翻了一地。
在她即将栽下台階、滾落在地、一頭撞上微生舒之前,牧越瑤趕緊扶住了她,伸手一探:“結春蠶?”
微生舒輕聲道:“這邊也是。”
牧越瑤目瞪狗呆。
什麼啊,這盛王宮是有毒吧?
以及——
“……現在怎麼辦?”
微生舒沉吟片刻,“你那裡不是還剩一顆百解丹?”
“可是這兒有兩個人……”
微生舒斟酌道:“你帶她走。這邊我來處理。”
這就是要把藥給這姑娘的意思了。
牧越瑤初來乍到,和這兩人都沒什麼交情,無所謂救哪一個,因此點頭攙着那姑娘走了,半路尋了個僻靜之所,把丹藥塞進對方嘴裡。估算着藥性差不多發揮出來,她又拖着人往燈火輝煌處走,小半刻後,終于遠遠地望見一隊提燈走來的宮女。
牧越瑤長舒一口氣,算準宮女的必經之路,把手裡的人扔進路旁的亭子裡。
在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以及與“自己”的關系之前,她可不會貿貿然把人往她現在住的宮殿裡帶。萬一這兩人實際上是死對頭,她豈不是瞬間露餡。現在就讓對方被宮女們發現吧,反正這姑娘穿得不算單薄,一時半刻凍不死。
***
牧越瑤尚需顧慮身份,仔細斟酌,微生舒這邊反倒好辦得多。
他沒想過放棄一個去救另一個。解毒的藥他也能配置,無非多花些時間罷了。隻是顧及凡間對女子名聲的嚴苛約束,還是将成品丹藥先給那姑娘更妥當些——雖說修道修心,他并不在意凡人信奉的這些儒家倫常,但如今既已入世,總得替别人顧慮一二。
微生舒試着将青年背起來,準備找個地方配藥。
他很容易就做到了:對方出乎意料地輕,而且意識已經朦胧,并沒有掙紮反抗。
牧越瑤的腳步聲已經徹底消失,管弦絲竹、觥籌交錯之聲隔着幾重殿閣宮牆傳來,隐約飄渺地襯出此處角落的安靜。
帶着些寥落的安靜。
“你住在哪兒?”微生舒側頭問了一句,心中其實沒有抱很大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