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青年似乎聽到了。他半擡起手,指了一個方向。
順着這個方向,微生舒背着人走過長長的回廊,花瓶的碎片被踩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兩側懸挂的宮燈在冬夜中晃着長長的穗子,搖曳出一地暖黃。
“澹台殿下……”微生舒一邊走一邊和背上的人說話,好随時确定對方的情況。後者一開始還能勉強應幾聲,到後來便陷入半昏迷狀态,喘息間都帶着灼人的熱度。
微生舒不再開口,一心一意走路。
但走着走着,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再往前走就要撞進皇子們居住的宮苑裡去了。
雖然他對這位質子殿下不甚了解,可對方在王宮中的微妙處境,他多少聽過一二。再怎麼想,盛王也不會把他和自家兒子安排在一處居住——
微生舒有理有據地懷疑小質子是被高熱燒懵了腦子,結果指錯了路。
但此時退回去已不現實。再不解毒,那就不是燒懵的問題,而是會不會情毒攻心把人燒死過去的問題。
事急從權,微生舒就近尋到了一處空寂無人的宮室,背着人進了偏殿。
殿中未燃燈火。他剛要将小質子放下,好從儲物袋裡取藥材配制解藥,脖頸處卻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
溫熱的液體慢慢流出,又在冬夜裡飛快冰冷。
微生舒:“——嘶。”
他慢了一拍地想:哦,是燒迷糊的小質子咬了自己一口。
實話說,這點兒疼他不在乎。但猝不及防挨了咬,還是令他覺得有些略微的茫然:
——他救的……應該是個人吧?
——可對凡人來說,這位的牙口……是不是太好了點?
唉。
微生舒心中一歎,耐心等着小質子松口。
不明所以、莫名其妙——這還真是一個奇幻莫測的夜晚。
然而此刻的微生舒還沒意識到:今天晚上真正奇幻的事情,還遠遠沒有開始呢。
***
偏殿裡燃起了一盞燈。
微生舒将燈盞放在長榻邊的案幾上,俯身探向青年的手腕。
脈搏仍然急促,但沒有了最開始的躁意。也算機緣巧合,這人喝了他一口血,壓下了結春蠶的藥性。
可如此一來,雖說省了他調配解藥的功夫,卻又多了另一重麻煩:
他的血,即使隻是一口,也不是那麼好消受的東西。若不及時用靈力梳導,免不了經脈爆裂的結局;可要以凡人之軀承載靈力,又免不了一場痛楚。
然而事已如此,容不得他再做遲疑——
微生舒歎息一聲,撩袖坐在了榻邊,單手結印,并指點在青年頸側。
但預想中的慘叫痛呼并沒有出現。
瘦削而孱弱的青年似乎已經習慣了忍受痛苦,除去最開始壓抑不住的一聲悶哼後,便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甚至在這劇痛中清醒了過來,琉璃一般的眼睛如水洗般瑩潤,又在痛苦中倦倦地合上。
他甚至沒問一句“你是誰”,好像這種不明來由的折磨已經是家常便飯。
微生舒用另一隻手掰開了他幾乎要抓穿床褥的手指。
“再忍一會兒,很快就好了。疼的話就抓我。”
但青年沒有抓他,也沒有繼續抓被褥——他一聲不吭地暈過去了。
趁此時機,微生舒一鼓作氣将經脈疏導完畢,又将靈力壓制到凡人能夠承受的“内力”程度,緩慢輕柔地送進青年體内。
然而沒過一會兒,微生舒就奇怪地收回了手。
凡人水平的内力,自然不足以使人脫胎換骨,可至少能夠溫養經脈。
但在這小質子的身上,他的内力如同泥牛入海,全無一點反應。對方的經脈依舊孱弱,根骨也依舊半廢。
而且,方才有一瞬間,他覺得這青年的身體中似乎潛藏着一團極為恐怖的暗影。但當他凝神細看時,那種詭異的感覺又完全地消失無蹤。
微生舒坐在榻邊,若有所思。
修道日久,他已經很少會對某件事、某個人産生好奇了。可今日,還真是接二連三遇到意外——
“啊!”
半聲驚呼打斷了他的思緒。
微生舒轉頭看去,側殿的門被推開了半扇,幾個或許是負責此處的宮女睜大眼睛看向他。
“你——你們——”
微生舒冷靜地想:約莫是剛才那一陣動靜引來的。
他再冷靜地審視一番眼下情形:無人空殿、孤燈一盞,榻上的質子殿下臉色蒼白、衣衫淩亂、唇邊有血、昏迷不醒。而他自己的手還搭在對方的脖頸上。
很好,是一副絕妙的跳進黃河洗不清的暧昧場景。
微生舒十分自然地收回手,站起身。
他走到門口,可惜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那幾個宮女便呼啦一下跑了個一幹二淨——比追逐小魚的鴨子還要快。
他可以攔下她們。
但沒必要。
微生舒袖手站在門口,望着那幾個宮女奔逃的背影:雖然表現得十分慌亂,但她們的去向倒很明确——那是皇子居住的宮苑的方向。
多半是誰派來打探消息的。
那麼,對方盯着的,究竟是自己,還是這位質子殿下?
微生舒暫時沒想明白,剛想轉身回去,門外卻又傳來一點輕輕的響動。
***
小宮女雲福試圖蹑手蹑腳地悄悄走掉。
今晚本不該她當值,但是掌事姑姑把活計推給了她,她不敢不來。
本來隻是多幹一些活,并沒有其他的事。都怪她自己好奇,打掃完甬路之後,見沒人的側殿裡竟亮起了燈,就下意識地走了過去。
她聽見很痛苦的悶哼和呻吟,聽到有人掙紮的響動,還聽見一個聲音在說話。然而她萬萬沒想到,側殿裡的人竟然會是微生公子與景國的質子殿下!
——如今宮中,誰不知道那位公子的神異之處,陛下更是一度想以國師之位許之,隻是被對方推辭。可就算如此,陛下也常召他入宮談玄論道,再加上他本身神秘莫測的手段,就連平日最為跋扈的王侯少卿也不敢在明面上對他不敬。
可是如今,她竟然撞破了這樣隐秘的事情,她不會被——
“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
一個聲音突然傳入耳朵,雲福吓得一哽。
“我、我我——我——”
見她“我”了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對面的缁衣公子似乎有些無奈地笑了。
他說:“别說出去,知道嗎?”
雲福使勁點頭。
她對上那雙清冷疏離的眼睛,恍惚竟有了個奇怪的念頭:這位微生公子,似乎并不全像傳言中那般溫和可親。
可他說話時的語氣分明又很柔和……
不等她理明白這矛盾的思緒,缁衣公子已經走了過來,将一個東西遞給她,又拍了拍她的發鬏,道:“乖孩子。”而後便轉回偏殿去了。
雲福趕緊跑掉,待跑到看不見那間偏殿的地方,她才敢停下腳步喘息。
她一手扶着燈台,将另一隻握得緊緊的手打開:掌心裡靜靜躺着的,是一個蓮花形狀的小銀锞子。
另一邊,微生舒回到殿中。
他給那小宮女的銀子,并不是為了封住對方的口,隻算是驚吓到她的一點補償。
對方說與不說,對整件事而言沒什麼區别。該傳的流言,無論如何也會有人傳出去。
這樣想來,他好像被人小小地算計了一次啊。
“澹台殿下,”微生舒走到榻邊,聲色依然溫和,“我知道你醒着。所以,方才是你故意指錯了路吧。”
半晌沉默後,榻上的青年睜開眼睛,坐起身來。
他的動作很慢,顯然是身上沒什麼力氣,整個人顯得孱弱而無害。
“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他慢慢地說,神情恭敬卑怯。
“是嗎?”微生舒微微一笑,放棄深究。“或許是我想多了。不過這會兒,殿下可記得回去的路了麼?”
***
外宮西北角,荒涼破敗的屋舍淹沒在半人高的荒草叢中。
“嘎、嘎——”
黑漆漆的影子飛過,留下一串粗粝難聽的叫聲。
“又是烏鴉,真晦氣。”
一牆之隔的内苑,被吵醒的宮女在通鋪上翻了個身,嘟囔着抱怨一句,很快又重新陷入睡夢中。
并沒有人看到,那黑漆漆的影子徑直飛進殘破的屋舍,停在了窗棂上。
“成功了嗎?”眼睛血紅的烏鴉扇了扇翅膀,竟口吐人言。
澹台燼躺到床上,将旁邊僅有的一床薄被拉過來,“沒有。”
烏鴉:“可我親眼看見葉夕霧吃了那些點心——”
“出了點意外。”
澹台燼的語氣完全沒有情緒起伏。那些孱弱無害、卑微怯弱,已經從他身上完全消失了。他的眼睛深黑如同永不見天日的荒淵。
“不過沒關系。”他說。
澹台燼想起剛才又一路将自己背回來的那個人。
像蕭凜,又不像蕭凜。很奇怪,又意外地好騙。
他閉上眼睛,在烏鴉的振翅聲中自言自語:
“沒關系……我找到了一個更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