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越瑤從夢中醒來。
顧不上旁的,她先去找微生舒。
怎麼說呢——她知道微生氏素來以術數占蔔見長,在其還未聚族隐世而居的時候,甚至一度被尊為“天命世家”。
但微生舒很少用這方面的能力。他似乎很不喜歡預言命運。
所以方才他主動探尋他人因果,已經算是一件奇事;之後所表現出的嚴肅及鄭重,則更是奇上加奇。
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牧越瑤難免有幾分憂慮。
但等她瞧見明晃晃杵在不遠處的微生舒。
……她的憂慮似乎有點多餘。
一身玉檀色寬衣廣袖的男人意态潇灑地跪坐于林間空地,絲毫不知道避嫌地攬着昏睡中的小質子。之前那種凝重而嚴肅的神情已經不見了,他又恢複了溫文爾雅的模樣,好像方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而另一邊,葉二小姐和六皇子還慘兮兮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與小質子的待遇相比,真是悲傷到令人落淚。
牧越瑤撇了撇嘴,心想:沒眼看真是沒眼看,怪道凡人常說老房子着火——
被念叨的人朝她看了過來,打斷了她的腹诽。
“處理好了麼?”
牧越瑤輕巧地從斜倚的樹幹上跳下,衣裙翩跹間落地站定,“有我出馬,怎麼會有解決不了的夢境?”
也就是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陷在夢境中的另外四人也漸漸醒轉。
蕭凜最先從地上坐起來。不得不說,他醒得很及時,因為就在下一刻,捆在葉冰裳身上的藤蔓自行幹枯斷裂,素衣姑娘在半昏半醒間雙膝一軟,眼見就要摔在地上,好在被他上前一把扶住。
“……殿下?”
“嗯。别怕,是我。”
“這是……哪兒?”
“這裡是南郊,魇妖把你們擄來了這裡。”
“我想起來了,确實是妖怪——二妹!殿下,二妹妹為了救我也被抓了,你有沒有見到……”
“你别急,她就在那邊。小心些,我先扶你下去。”
于是黎蘇蘇一醒來就面對了梨花帶雨的美人姐姐以及客氣有禮的師兄姐夫。
然而原身葉夕霧與葉冰裳關系尴尬,她實在不知該怎麼應付後者的感謝;而且對着蕭凜那張臉她就忍不住想喊師兄——多年舊習真的很難改。
好在關鍵時刻,那個自稱牧越瑤的小姑娘湊了過來,打斷了對面兩人接下來的話,成功救她于水火。
“蘇蘇,我拉你起來。”在葉冰裳伸手之前,牧越瑤搶先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黎蘇蘇先對葉冰裳笑了笑,示意自己沒事,然後才轉向對面的姑娘:“謝謝——呃,你叫我什麼?”
“蘇蘇啊。你在夢裡不是這樣介紹自己的嗎?”牧越瑤天真一笑,“夢裡的想法可不會騙人呢。”
“哦,你說那個……”
不不不這不是救她于水火而是陷她于新的水火!
黎蘇蘇緊急補救:“哈哈,其實是小的時候乳娘起的小名啦,我覺得還挺好聽的,有時也會用一用。”
牧越瑤一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樣子,點頭道:“我也覺得很好聽。那以後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好啊。對了,你說你是國師的下屬,可我之前怎麼沒見過你?”
“因為我之前不在盛都,是這幾天才來的……”
近處,兩個姑娘你一言我一語來回試探;稍遠的地方,蕭凜将自己的外衣披在葉冰裳身上,溫聲關懷。
澹台燼就是在這樣煙火氣滿滿的氛圍中醒來的。
意識回歸的一瞬間,他先感到的是環繞在身側的暖意:不得不說,是一種很新鮮的體驗。
然後他睜開眼睛,才意識到自己是被人攬在懷裡。
——這感覺就更新鮮了。
“微生舒?”
“嗯。”微生舒攙他起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澹台燼站起身,搖搖頭。
他沒覺得什麼不适。至于從夢境脫離後的幾分暈眩,他并不放在心上。
“沒事。——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感謝你養的那隻小烏鴉吧。”微生舒替他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灰,“如果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一定記得叫我,知道嗎?”
澹台燼垂眸,撥弄了一下手腕上系的平安扣。
“沒什麼危險。”這算是一句解釋,隻是語氣過于平鋪直叙,就顯得毫無情感波動。“我生來無夢,魇妖控制不了我。”
微生舒算是發現了,小質子看起來漂亮荏弱得像朵花兒一樣,實則很有些涼薄且鋒銳的性情。他渴求着生,卻不會畏懼死。他天生就沒有“畏懼”這種情緒。
或許,自己也不必總想着去保護——
種種思緒不過一瞬,他接過話來:“夢是心有所思,是求而不得。不做夢,也沒什麼不好。”
他不再說這個,轉而說起另一件事,“方才我來的路上,還遇到了你的一個故人。你想去見見她嗎?”
澹台燼還沒說什麼,蕭凜卻先走了過來——在微生舒與澹台燼說話的時候,他已經安撫了未婚妻,查探了四周,大緻明了了如今的情況。
“此地不宜久留。”他向澹台燼颔首緻意,又轉頭對微生舒說,“魇妖随時可能回來,我們還是先離開為好。”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離得近些的黎蘇蘇自然也聽到了。
她不禁點頭:沒錯。包括小魔神在内,這裡可是有兩個看上去很脆實際上真的很脆的凡人。而她自己——低頭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再感受一□□内稀薄得讓人心酸的靈力——也完全不足以硬剛夢妖。
果然還是先溜為上!
微生舒卻說:“你們先走吧。我和澹台殿下還有些事要處理。”
黎蘇蘇:——支起耳朵!
但微生舒卻沒有要說明的意思,而蕭凜竟然也不問。
“什麼事什麼事?”她隻好自己上前幾步,熱情道:“我也可以幫忙!”
微生舒微笑着指揮牧越瑤:“阿瑤,你來扶一下二小姐。”
黎蘇蘇受寵若驚:“啊?我沒事,不用——”
然而“扶”字還沒出口,她就聽旁邊的小姑娘清脆地應了一聲“好嘞!”
緊接着、毫無防備地,黎蘇蘇隻覺得腰上一緊、眼前一晃、視線倒轉,餘光中倒立的景物飛速後退——
她竟然被人扛在肩上跑了!
。
黎蘇蘇大驚失色,掙紮着試圖自救。可扣在她腰上的那隻手穩如泰山:天知道一個小姑娘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
“等~”她不死心地采取語言攻勢,一開口卻先被颠出了波浪音:“——等~啊~放我~下來~”
聞聽此言,牧越瑤嘻嘻一笑,跑得更快了。
轉瞬間,她就扛着肩上的人越過樹根、踩過苔藓、跳過蘑菇,飛速消失在茂密的叢林中。而黎蘇蘇自救兼求救的餘音也随着兩人的身影一起漸去漸遠……徹底不見。
蕭凜:“……”
葉冰裳:“……”
眼前一幕堪稱兔起鹘落、雞飛狗跳,兩人面面相觑,不知該作何言語。
澹台燼卻毫不客氣地笑了一聲:看見葉夕霧倒黴似乎讓他覺得很是愉快。也不知道這位葉二小姐什麼時候招惹到了他。
蕭凜回過神來,頗為無奈地搖頭笑了笑。
他恪守禮儀,并不去随意探詢别人的私事;再者,他見過微生舒的能力,故而也不擔心對方會在魇妖手中吃虧。因此仔細叮囑一句“小心”後,便護着葉冰裳走了。
很快,魇妖的結界中便隻剩下兩人。
澹台燼看着四人先後離去的方向,說:“你——”
微生舒猜他是要問“你說的故人是何人”。
不料,澹台燼說的卻是:“你叫她‘阿瑤’。”
微生舒不明其意,便不曾開口,聽他繼續說:“那為什麼你還是叫我‘澹台殿下’?”
這句話可說得上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微生舒着實愣了一會兒。
等反應過來,他又忍不住想笑。
太可愛了——他在心裡說:怎麼會有人這麼可愛?
“好。”于是他邊笑邊道,“那以後我叫你‘阿燼’,可以嗎?或者……你更喜歡我叫你‘小燼’、‘燼燼’?”
這三個名字在澹台燼聽來沒什麼區别。不過考慮到說最後兩個名字時微生舒語氣裡若有若無的一點揶揄——
“第一個。”他謹慎地敲定自己名字的叫法。
微生舒笑着點頭,表示自己虛心接受意見,又拿話逗他:“不過我以為,你會先問‘故人’是誰——所以果然還是名字更重要一些嗎?”
當然不是。
他隻是已經猜到了微生舒說的是誰。
澹台燼認真端詳腳邊的一朵紅色斑點蘑菇,慢吞吞地說:“月瑩心。——你見過她的夢境了吧。”
否則也不會稱呼她為“故人”。
“浮光掠影而已。”微生舒沒有否認。
“她算是看着你長大的人。如果你想知道你的過去,我可以帶你入夢,去見見她的記憶。”
***
茂盛的叢林深處,樹幹與枝葉都透着濕漉漉的濃綠。
月瑩心還被困在藤蔓中,隻是臉色已經不再枯槁憔悴,神情也沒有了悲傷恐懼。
她恬然地閉着眼睛,仿佛隻是在樹下小憩。
光影惝怳迷離,時光無聲回溯。
她又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那時的她正與蘭安一起,熱熱鬧鬧地陪着公主說話。
忽然,有一隻蝴蝶從外面飛進來,停在公主指尖。公主将手擡起,仔細聽着什麼,而後露出一個略有怅然的笑容。
“我知道了,謝謝你來告訴我。”公主說。“可我是夷月族的公主,為了部族,我不得不去。”
蝴蝶飛走了。
“瑩心和蘭安隻為公主而生,公主去哪裡,我們就陪您去哪裡。”那時的她們這樣說。
于是她們随着公主一起,來到了千裡之外的景國王宮。
景王是一個年輕而儒雅的帝王。
他将公主視若珍寶,公主也很快真心地愛上了他。
他們一起作詩、賞花、出遊;在景王的笛聲裡,公主跳起夷月的舞蹈,發辮上的銀鈴在陽光下清脆地響。
叮鈴……叮鈴……
銀鈴聲像溫柔的水波蔓延過其後數年的時光。
公主懷孕了。景王一針一線地給還未出世的小嬰兒做起衣服。
公主臨産了。在忙碌而焦灼的氣氛中,沒有人發現天上的陰雲何時聚集。
“公主!”
“啊——”
“娘娘!柔妃娘娘!”
“來人啊!公主,公主!——太醫!太醫!”
銀色的小鈴铛滾落在地上,碎裂成模糊的霧氣。
在一片赤紅裡,孩子降生了——公主死了。
她渾渾噩噩地跟着蘭安向景王求情;失魂落魄地随着蘭安去到冷宮,照料被丢在那兒的、被視為災厄和不祥的孩子——
那個殺了公主、卻又是公主留存于世的唯一血脈的……怪物。
夢中的瑩心傷心又絕望。
她看不到有兩個人一直跟在她身旁,不遠不近、如影随形。
微生舒看着瑩心端着木盆到井邊洗衣,轉頭從澹台燼手裡抽走了那一角殘破的紅紙。
紅紙上依稀還能辨認出幾個吉利的字眼,那是禮部為剛出生的小皇子選取的名字。
但這些字注定用不上了。頹喪的景王直接将它們扔進了火裡,隻留下一角殘片、一地灰燼。
澹台燼就是在那時俯身撿起了幸存的一點紅色紙片。
他好像出神想了些什麼,把紙捏在手裡無意識地搓着。但其實他并不覺得難過,隻是有些恍惚,以至于微生舒從他手裡把紙片抽走,他都沒有立刻反應過來,還空空地搓了幾下手指。
微生舒直接握住了他的手。
澹台燼低頭看了看。
他不理解微生舒為什麼突然牽他的手,但不妨礙他有樣學樣地反握回去。
不知道為什麼,手上多出來的那點溫度好像蔓延到了心裡。他忽然覺得沒有那麼冷了。
可這麼一想,卻也奇怪——剛剛他為什麼會覺得冷?
澹台燼因迷茫而陷入沉默。微生舒隻是握着他的手,也不說話。
在他們眼前,兩個忠心耿耿的侍女已經陷入山窮水盡的絕地。蘭安終于下定決心要潛出宮去,到夷月族求援。
她摘下身上的最後一件首飾,将那副簡薄到可憐的耳墜與幼小的孩童一起托付給一同長大的、她一向視為妹妹的瑩心。
“我一定回來,一定會把你和小殿下接出去!等我!”她說。
這一等就是十幾年。
蘭安再也沒有回來。
瑩心的希望在等待中慢慢變成失望。
她的失望浸在漫長的痛苦中,終于醞釀為怨恨。
你為什麼不回來……你怎麼能不回來?!
蘭安——蘭安!
看着那絲絲縷縷的心魔霧氣,微生舒歎了一聲。
他不會将人往壞處想,因而并不斷言蘭安着意背叛。他隻是歎天命無常。
在冰冷而殘酷的王宮,兩個弱小無助的姑娘注定護不住這個被生父厭棄的孩子。
倒是澹台燼依舊無動于衷。哪怕看到曾經的自己被人輪番欺辱,他也隻是冷靜而冷漠的旁觀。
世人的悲苦不能打動他,他自己的悲苦同樣不能。
但他注意到微生舒在仔細打量那幾個為首的少年。
“臉上有疤的應該是澹台明朗。這個胖子是蕭涼。”他說。“——你看他們做什麼?”
微生舒袖手道:“幫他們相相面。看他們以後會怎麼死。”
澹台燼沒放在心上——微生舒說得随意,大概也隻是一句玩笑。
周圍的場景再度變換,幾步開外,夢境裡的瑩心已經從澹台明朗派來的内侍手中接過了毒藥。
這是她決意毒殺他的那個晚上。
也是她最後清醒的那個晚上。
“夢境要結束了。”微生舒說,“我們出去吧。”
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一縷紫霧無聲無息地摸過來,在澹台燼腰間一繞,瞬間帶着他消失在夢境中。
微生舒手裡一空,等再環顧四周,不管是人還是妖都已經蹤影全無。
他皺了皺眉,微一動念從夢中脫離。
澹台燼依舊如入夢前一般躺在一旁,神色平靜、氣息平穩。
隻是在他心口的位置,多了一朵夢魇般詭麗的花。
似夢非夢、似真非真之間,一串妖媚而陰毒的笑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
“我還以為你們兩個都是心如頑石,無悲無喜呢。”似乎是知道微生舒不好對付,魇妖并不現出原形,隻以言語挑釁:“可再硬的石頭,到底也被我找到了縫隙——沒想到,他這樣一個天生沒有七情的人,竟也會有在意的東西。雖然隻有一點點,但已經足夠了,總算不辜負他那一身悲慘的回憶——”
微生舒冷冷道:“滾出來。”
魇妖咯咯一笑,“他害怕的東西,我馬上就要見到了。你呢?你敢不敢讓我看看你的過往和畏懼?”
它得意道:“我就在這裡,若你有本事,盡管來抓我吧——”
說罷,它的氣息完全消失在結界之中。
它遁入了夢境。
這凡塵俗世啊,真是魇之花最好的養料。
它不信世上真有人七情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