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蘇蘇扒在船舷外側,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
她沒見過牧越瑤跳腳罵人的情景,也就不知道對方吵起架來會有如此這般的殺傷力,可謂歇斯底裡、驚心動魄,簡直能夠穿透人的耳膜。
更可悲的是她騰不出手來捂耳朵,因為她目前就靠着兩隻手把自己挂在船上。
本來牧越瑤是和她一起的:她們放完了煙花,示意所有人都已經撤退完畢,而後便悄悄扒着船舷外側,由船尾挪動到船頭——當然,過程中用了一些小法術來輔助,荒涼的渡口也為她們提供了最佳的掩護,并沒有人發現這一切。
她們到的時候,正聽見那個司祭在與小魔神對峙。于是她眼睜睜看着牧越瑤的怒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上漲,終于在那句“沒人會選擇你”後整個爆發了出來:僅僅是手慢了一步沒攔住,力大無比的小姑娘就已經把着欄杆翻了上去。
好吧。雖然她沒法跟小魔神共情,但蘭安的話也确實有點過分。
黎蘇蘇熄了爬上去勸架的心思,認為自己還是先按原定計劃保持隐蔽,以便應對不測比較好;而且牧越瑤應該也不太需要她幫忙。聽上面的動靜,她懷疑無論對面站着的是誰,都不免要在這種尖銳淩厲的滅頂攻勢中退避三舍。
某種程度上,她猜得沒錯。
……
澹台燼眨了眨眼睛。左眼的疼痛愈發尖銳,他隻能用僅存的右眼看到擋在自己前面的小腦袋,上面紮着的紅色絨球都仿佛帶着一種即将爆炸的氣勢洶洶。
而對面的蘭安已經在這種狂風驟雨一般的質問中滞住。
她完全沒料到會突然有人冒出來,所以一時思緒停擺,難以組織起有效的反駁;又或者說,她驚訝的不僅僅是牧越瑤的出現,更是有人選擇站在澹台燼那邊——
對方還是一個那樣小的孩子,她真的知道她在做什麼嗎?她真的知道她所保護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
如果扶崖……
她難以自控地想到自己的女兒,再看向那氣咻咻瞪過來的小姑娘時,就不由自主地從胸腔深處迫出一聲顫抖的歎息。
“孩子,”她說。“你——”
她的話被突兀襲來的火光打斷。
原來女道士不知何時已經把少了小半邊身體的澹台明朗挪到了遠離這裡的主桅杆下,自己則手持符咒,一甩拂塵,兜頭揚來一片烈火。
火海來勢洶洶,絲毫沒有繞過蘭安的意思,明顯是打算把對面三人一勺燴了。
她打的是有心算無心的主意,可惜大火燒到一半,就被妖氣凝成的長鞭席地一卷,鞭梢纏着被打散的火星鋪天蓋地反抽了回去。
“來得正好!”
牧越瑤手握鞭子,眼神閃亮,毫不猶豫地抛棄了被怼得說不出話,憋了半天就憋出個不知所謂的“孩子”的廢物司祭。
暴力比口舌更對她的胃口——還有什麼比打架更能發洩怒火的方式呢!
女道士避過火焰,感受着長鞭上迫人的妖氣,親眼目睹那看上去很弱的小姑娘眼瞳變紅,唇邊露出蟲類的尖牙。
“妖物?!”
“喔。”牧越瑤坦蕩承認,并反唇相譏,“趁你還有嘴的時候多說幾句吧。”
女道士閉上了嘴,回以冷冷一笑。
确實有些出乎意料,但那又如何?
她絕不會輸。
天色陡然轉暗。
紅衣女冠拈指擡手,符咒的虛影浮現又湮滅,無邊濃雲自四面滾滾而來,閃電貫穿陰霾,誅邪玄雷自九霄之上轟然落下!
同一時刻,被雷聲鎖定的小小身影不退反進,長鞭割裂火焰、斬斷電光,卷起的飓風抵住下落的雷霆,又如利刃般朝虛影包裹的中心而去——
刹那間,遂古之初野蠻生長的妖力與人族溝通天地孕育的道術悍然對撞,風刃玄雷交錯,腳下的甲闆危險地震顫起來,發出令人不安的嘎吱聲。
蘭安後錯一步。
風暴與雷霆仿佛能毀滅一切,卻絲毫不曾波及這方角落。周圍的士卒被爆發的氣浪震暈,也不見岸上和船尾的同袍前來支援。
整艘船、整個渡口,好像隻剩下他們幾人。
不該是這樣的——她幾乎覺得自己正在經曆的是一場離奇荒謬的夢境。
莫名的直覺讓她看向澹台燼。
青年攏了攏外袍,在明滅起伏的火與雷中顯得十分安然,而眼中流出的鮮血又為這種安然平添一絲奇詭。
蘭安的心沉了下去。她終于意識到——有什麼意料之外的狀況發生了。
它發生得那樣隐蔽,如同毒蛇潛行過暗夜,而她居然從始至終毫無覺察。
“……你知道。”她喃喃地說。
澹台燼看向她,完好的那隻眼睛像一顆通透的琉璃珠,竟在破壞與毀滅的背景中露出一點無辜的意味。
“姑姑——”他似乎有些意外。但結合眼下的情形,這點意外完全可以視作别樣的譏諷:“你現在才發現嗎?”
蘭安顫聲道:“是什麼時候?”
青年将手探出船舷外,像是在感受風的流動。
他的注意力已不在她身上,聞言隻是平淡地說:“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
他收回手,不知是疼痛還是毒性讓他的臉色愈發蒼白。可他說話的聲音還很平穩,如果不用眼睛去看,沒人能知道他正處于身中劇毒的狀态。
“你太急切了,這讓你的關心顯得别有所圖。”
說着,似乎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他輕輕笑了一下,“我曾經送給葉夕霧一面鏡子,讓她好好看看自己。如今看來,你比她更需要。”
“所以你知道……”蘭安艱難開口,“昨晚……”
“一夜朝陽,還有毒妖丹?”澹台燼替她補上了沒說完的話。
他将目光從遠處的河面收回來,“不錯,我都知道——我隻是不明白你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所以才裝作一無所知。直到我聽說了你與廿白羽的對話,才大約猜到這件事和你的女兒有關。”
雖然是說着這樣嚴肅的話題,但從頭至尾,他的語氣更似閑聊,半點聽不出性命攸關該有的鄭重,也沒有遭遇背叛、受人利用的憤怒:他漠然得像是在談論毫不相幹的人的生死。
蘭安的臉色變得慘白。
她知道他狠毒、冷酷、睚眦必報;可在那些已然黯淡的過去裡,他真的曾表現出這樣的理智和敏銳嗎?
二十年……
太久了,久到讓她被自以為是蒙蔽了雙眼,直到今日才認清眼前的人:不是記憶中形貌模糊的幼童,也不是暗巷裡冷淡寡言的質子。他在她沒有看到的地方長成如今的模樣,用自己的存在無聲地譏嘲她是如何違背了當初對柔妃的誓言。
她仍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為了她的扶崖,她不在乎背叛任何人;可痛苦、悲傷、愧怍不受控制地一擁而上,哽住了她的咽喉。
澹台燼旁觀了她的神色變化,卻并不關心。
他繼續說:“盛都相見時,你曾說你是回來救我的。可你遲到了,我也不需要你救。虛假的關懷不過溪中卵石,有限的忠誠終不免于背叛——從你消失二十年後重新出現的那一刻起,我就從來沒有相信過你。”
說罷,他忽然喚了一句:“牧越瑤!”
牧越瑤聞聲一鞭子抽開女道士,自己輕巧躍回船舷邊。
她嘴角有血,被燒了半幅裙子,頭發還焦焦地打着卷兒。她不知道澹台燼為什麼叫自己。不過有鑒于對方顯而易見地勤奮好學,應該要比自己聰明一些——或者說,很多——而她總是很善于聽聰明人的話。
……
眼見蝴蝶精一擊脫出戰局,女道士用拂塵擊碎鞭影,自半空緩緩落下,急喘了幾口氣,并沒有追。
她挂着兩眼烏青,臉上全是抓痕,一邊袖子扯脫了線。胸腹間斜斜幾道深而長的傷痕,把一片衣服都染成了深褐色。顯然,一場短暫的争鬥讓兩個人都挂了彩,也讓她意識到小妖物的棘手,暫且放棄了硬拼到底的想法。
在她身後不足五步的地方,澹台明朗癱靠在桅杆旁艱難喘息。周圍是東倒西歪、生死不知的士卒。
放眼看去,蘭安竟然成了甲闆上唯一一個完好無損的人。
——暫時。
澹台燼伸手把牧越瑤扯到身後,完全無視了怨毒地瞪着他的澹台明朗和冷冰冰的女冠。
“其實我很好奇一件事。”他看着蘭安,狀似認真地問,“按照澹台明朗對夷月族的厭惡與痛恨,你真的相信他會好好對待你的女兒嗎?”
不得不說,這一句話紮得又狠又準。它比死亡更具威脅,比身體上的痛楚更令人畏懼。
蘭安幾乎是立刻就簌簌地抖了起來,腦海中蓦然浮現的可怕猜測讓她覺得天旋地轉:
“你——你說什麼?!”
澹台燼卻很愉快地笑了。
“隻是一個猜測而已——”他輕聲問:“荊蘭安,你敢賭嗎?”
蘭安沒有回答。她已經聽不到他說話了。
她看向澹台明朗,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目光中蘊含着多少絕望的祈求和希冀。
但她得到的隻是一連串嘶啞的大笑。
“哈哈哈!”澹台明朗掃視着船舷邊的三個人,最終将目光停留在澹台燼身上,“三弟,你可真是——太了解我啦!”他說着類似誇贊的話,神情卻是冰冷刻骨的恨意和直欲将人挫骨揚灰的陰毒。
“那個夷月小崽子早就被我扔了——”或許是疼痛讓他神智癫狂,又或許是蘭安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他竟然很爽快地說出了真相,“我叫人把她扔下了懸崖,估計現在已經被野獸啃幹淨了,哈哈,也可能還剩下幾根骨頭?”
蘭安重重撞在了背後的欄杆上。
她沒有哭、沒有叫嚷。她似乎在一瞬間變成了一座石雕。
澹台明朗還在笑。
對他來說,夷月族的痛苦就是他的快樂。
隻可惜,他最想報複的那個人偏偏是個不知羞恥痛苦為何物的怪胎——但沒關系,能看到這兩人反目,看到蘭安心如死灰的模樣,也足以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慰。
然而這時,澹台燼卻忽然對蘭安說了什麼,随即将身後的小姑娘從船上扔了下去。
“葉夕霧!”他似乎是叫了這個名字,“接着!”
沒有落水聲。
有人在船舷外——澹台明朗忽然意識到。
“澹台燼!”他狂怒地察覺網中的魚已經準備擺擺尾巴溜走,“你以為你現在還走得掉?!玄冰針一旦擴散至全身經脈,吐血三次必死無疑——我等着!我等着你死!”
澹台燼回身看了看他,恍然道:“原來是這樣,多謝你提醒。”
話音未落,他的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丨首。短刃橫過手腕,刹那間鮮血湧流。
縱使以心狠手辣自诩的女道士也被這一刀鎮住了。
“割血放毒?”她狠狠皺眉,“你瘋了吧?”
澹台燼随手扔了刀,“我倒覺得,暫時還沒有。”
他望向自己名義上的兄弟,不出所料地看到對方猙獰扭曲的臉孔。他在這樣熟悉的憎惡中輕輕一笑,“澹台明朗……别死的太早,否則我會很遺憾的。”
言罷,一種無形無質、莫可名狀的力量從他身上迸發出來,摧枯拉朽般炸裂了甲闆,沖擊着一切。木闆木屑紛飛間,已經被埋好的一捆捆炸丨藥終于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女冠面色驟變,想也未想便甩出了防禦的符箓。可惜符箓的流光還未顯現,被催迫而生的火勢已然燎原——
“轟!!!”
巨響震倒了船桅,也震醒了石雕木塑般伫立的女人。
她沒有逃生,反倒撿起了掉落在地的匕丨首,在劇烈的震動、撲面的烈火中向着澹台明朗撲了過去。
隻可惜,她并沒能完成最後的心願,她的匕丨首甚至沒能碰觸到對方的袍角。
她重重倒下,感受着劇痛一點點撕裂自己的神志。
熊熊火光阻隔了她的視線,她最後一眼看到的是澹台燼翻過船舷的身影。那樣地幹脆、果決,毫無留戀和遲疑,就像遊隼掠出荊棘編織的囚籠。
“……扶崖。”
養育邪魔的人,最終也會随着魔念堕落嗎?
可是最後——
墜入深淵的——
原來隻有她自己啊。
***
“滴答、滴答。”
青玉雕刻的獸首滴落地面上彙集的雨水,滋養着縫隙間逸散熒光的靈苔。燭影在間隔幾步的青銅燈台上搖曳,又在牆磚的花紋間投下神秘而朦胧的影子。
這裡是位于微生氏祖祠地下的甬道。不知存在了多久的通道既寬又深,每一塊古老的青石都被撫摸得光滑,記錄着一代又一代虔誠的朝聖者留下的痕迹。
微生明妃擡手按在甬道盡頭的石門上,巨大的石門沉悶地向兩側滑開。
一陣風從門洞中湧出來,将身後的燭火吹得搖搖晃晃。
門的後面并不是狹窄逼仄的地穴,而是無垠廣大的天地。
繁星點綴于永恒的黑色幕布之上,連綿起伏的山巒在長夜中靜默。這裡永遠沒有日出,掌管黑夜的女神溫柔環繞過亘古不變的暗色。
背後的石門已經合上,他們正立足于半山腰。從這裡縱目遠眺,一些星星點點的微光零散分布在腳下的原野裡、視線盡頭的遠山中:小一些的是燈燭,大一些的可能是篝火。燃火的人是微生氏曆代先祖,或許也包括微生舒的姨母與兄姊。他們在這裡感悟星辰與命運的投影,并欣然終老于斯。
微生舒打開儲物袋,忽然意識到由于太久沒有來過這裡,他忘記了要自備燭火。
但這不是什麼大問題。他在儲物袋裡掏了掏,面不改色地掏出一盞兔子燈。
微生明妃噙着笑看了看兒子手中稚拙可愛的燈籠,沒有說什麼。母子二人順着山路向上走去。
他們很快走到了山頂,風在這裡刮得呼呼作響。
四圍都已經沒有路,然而他們依舊可以繼續往上——夜幕下似乎有一道無形的階梯,承托着他們一步步走向璀璨閃爍的星河。
白塔自然不在這裡,它矗立在外面的世界。
但它沒有門,隻有最頂端用以觀星的小窗。永夜星河中的法陣才是唯一的通路。
微生舒踏入法陣中央。高空的風更加猛烈地卷起他的衣袖,遙遠的星辰冷漠地閃爍,在法陣中留下閃着光的虛影。
察覺到有人進入,這些星辰投影陡然旋轉起來,卻并沒有如往常一般組成門的形狀,反而彼此纏繞成一條條金色的鎖鍊,轉瞬間将陣中人囚困在了原地。
“……”
經脈要穴被牢牢鎖住,天地靈氣同樣被法陣隔絕。即使遭遇了這樣出乎意料的襲擊,微生舒的神情依然很冷靜,讓人看不出他的真實想法。
他擡頭看向法陣之外。
“母親。”
微生明妃停在五步之外,面上淡淡的笑容證明這并非臨時起意,而是被精心設計的……防患未然。
“作為微生氏的女兒,我不能因你而違背祖訓。作為你的母親,我不會看着你去送死。”她左右端詳面前的法陣,确保它并無疏漏之處,“小舒,你就先在這裡冷靜一下吧。”
***
冷靜、冷靜……
去他的!她一點兒都不想冷靜!
黎蘇蘇敢指着小魔神的頭發誓,她是真的不知道還有炸丨藥這回事!
彼時她還扒在船舷外,恍惚間隻聽到小魔神叫她的名字,緊接着,一片陰影就砸了下來。
她險之又險地一抓,抓住的同時,被那東西的重量狠狠一墜——要不是有一點小法術幫助,這一下非得把她的胳膊扯下來——定神後才發現,被她抓住的竟然是牧越瑤……的後衣領。
“呃——咳咳。”
牧越瑤差點被勒得翻白眼,剛想換個姿勢解救自己的脖子,衣服布料發出的不詳嘎吱聲讓她立刻放棄了嘗試。
她确實會遊泳。但如果有可能,她還是希望不要在這樣的季節下水遊一圈。
……雖然這希望目前看來十分渺茫。
江上刮來了刺骨的寒風,而船體外側的兩人一個動不了、一個不敢動,如同手牽手的一挂臘腸,在風中凄涼地輕輕搖晃。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種狀态沒有持續很久。
因為船炸了。
就是字面意義上的——船——炸了——
伴随着震耳欲聾的爆裂聲,廣漠蒼莽的氣息席卷而來。黎蘇蘇愕然仰頭,她絕不會記錯:那是荒淵深處,混沌異種的魔氣!
“是誰幹的”這個問題隻在她腦海中停留了短短一瞬——
下一刻,渾身纏裹着混沌魔氣的小魔神從船上跳下來了。
黎蘇蘇:“……!”
本能快過意識,她果斷松開了抓着的船舷,一把拽住直直墜下的青年——的領子。
然而這重量遠超體型嬌小的蝴蝶精,瞬間的沖擊讓她隻薅掉了一小撮衣領上的絨毛,與此同時,爆炸伴随着火焰已經洶湧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