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域一日,人間一年;而天閣十日,正是神域一日。
畫晗在天閣,時日流逝不覺,在人間的錦華歌卻紮紮實實地度過了七個春秋。
仙骨已碎,她渾身雄厚的仙力沒了寄托,如流水般向外洩。
最初才叫難熬。仙脈沒了仙骨支撐,仙力運轉個幾周天就把仙脈弄得傷痕累累,恰巧仙力流逝,凡藥對仙人的攻擊作用不大,往往外傷好了,内傷卻不見成效。
不過,現在好了……
她剩的仙力不多了,這些年流失的速度越來越慢;她又修了秘法,報了仇不說,那些内傷也不覺得很難受了。
可是,她剩下的仙力不多了。
她天生仙骨,一身靈肉全靠仙力滋養。沒了仙力,她與凡人何異?
不,她已在梧州度過了一百多個春秋輪轉,又重傷在身,日後怕是……活不成了。
“拜見閣主,世伯日安。”
錦華歌神情淡淡,似乎并未對從小看着她長大的世伯到來、并為自己主持公道而歡喜,也沒有對間接害得自己至此境地的閣主有多麼怨恨。
問靈門掌門苦笑,一句“為何至此”還沒吐出口,心裡就浮現出了一句:應當如此。
他在天閣為創神宗想盡辦法,再如何碰壁、唏噓、憤懑,也不過兩月有餘。可在這期間,錦華歌卻從一個天之驕子,變成根骨盡廢、甚至修了邪道的人。
一夕由雲端跌落泥底,跌落時刻骨銘心,在泥底足足磋磨七年。
畫晗見她蒼白的面容,心中亦唏噓不已。
“你可還有未完的心願?”他示意她盡管說,他定當竭力。
畢竟,終歸是他欠她的。
他扯上了因果倒無妨,怕就怕這因果拐了個彎,也牽扯上乘鸾。
“那我在此先謝過閣主了,”錦華歌扯了扯嘴角,平靜的眸子直直望着畫晗,眼底可沒有半分謝意,“我氣數将盡,沒幾日好活了。”
問靈門掌門哀恸閉上眼睛。
“世伯不必為我悲哀。要說願想,我這一生得到了許多,也失去過許多。曾經牽腸挂肚的種種,将死前竟覺得不過爾爾。”
她幽深雙眼漸漸沒了聚焦,不知想到什麼,唇角牽起一抹柔和的笑來。隔了許久,她的眼角一行清淚悄然劃過。
“……沒什麼好在意的了。”
“隻不過,”她眼神聚焦,話鋒陡然一轉,“我創神宗上上下下數百條性命,就算我釋然,也萬不能替他們釋然。”
她深深朝畫晗執一禮,話裡沒有半分責怪的意味在。
“閣主師從雲度仙尊,決斷向來公允,不堕仙尊遺風。我相信閣主定然會秉公處理,将罪魁禍首并幫兇處以極刑,以告我宗上下在天之靈。”
這叫什麼?拿師父把他架起來?
畫晗扯出一抹笑來,隻是看向錦華歌的目光不到眼底。
“如姑娘所願。”
其實他也不好對她補償什麼。
于公,她私自修煉禁術,還擅自殺了天閣一宗派掌門,已是觸了戒律;就算對她被滅門一事進行補償,也大抵是功過相抵的意味了。
畫晗現在問她有何未了願想,是于私。
他辦事不當,欠了她的,同她、同這件事都扯上了因果。
可她時日無多,仙骨斷、仙力散,他也回春乏術——除非他以仙力吊着她一口氣。但這樣不說有違天道,她也不會願意。
除了處置好肇事者,他的确沒什麼能彌補了。
此事告一段落,畫晗要回朝天阙,問靈門掌門想再陪錦華歌一些時日,好歹他在旁,也能叫她最後的時日好過些。
錦華歌卻叫他回去。
掌門拗不過她,也一步三回頭跟畫晗走了。
二人無話可說,行至半路,畫晗察覺到什麼,對問靈門掌門留下一句“突發急事”,便匆匆撕破虛空而去。
掌門:“……”
他倒是一步千裡了,自己還得抓緊走。
這些時日,掌門也沒有那麼怕畫晗了,雖然仍舊覺得他罪無可恕,可他處理此事的态度又好極了。
掌門有些搞不懂畫晗,但這并不妨礙他憂思沒自己在一旁看着,對方對紫光宗那些人手下留情。
事實上,他想多了。
七拐八拐也許會牽扯到乘鸾的,畫晗向來不會心軟。
更何況除了對她,他可從未心軟過。
畫晗匆匆來到朝天阙接天宮。
這兒說是宮殿,倒不如說是高牆圍住的空地,又因處在朝天阙之巅得名。
天雷嗡鳴,烏雲在接天宮上盤旋,任誰來了都看得出幾分山雨欲來的架勢。
畫晗不講話,深邃眼眸一錯不錯盯着穹頂。
他沉得住氣,天道卻怒氣難抑。
“雲慈,你可知罪?”
天道的聲音直接傳音到畫晗識海裡,震得他有些頭疼。
“她死了?”
天道沒理他,兀自說着:“你心性不佳,渡劫時若非她竭力助你、替你擔保,吾會将你修成的上仙仙骨劈碎。”
天道口中的這個“她”,同畫晗先前說的,顯然不是同一人。
畫晗自然知道天道看不慣他,隻是向來疼愛的神族惹下滔天大孽,所看好的仙尊也同神族一并殒落了,天道無人可用,隻好由他接任閣主之位。
他當時也沒料到,她會向天道竭力保自己。
天道看人一向很準,她不會不知道。
在畫晗看來,那人把天下太平看得比自己命還重要,怎麼會親手埋下隐患呢?
可她确實是做了。
他垂眸不發一言。
天道繼續吹胡子瞪眼:“她替你起了尊号,叫‘慈’,望你心懷仁慈。吾看你面露動容,當孺子尚可教也,便默許了。可今日竟叫吾發現你犯下大錯!”
畫晗仍是表情淡漠,心下冷嗤,怕來日你會發現,所謂大錯還不算什麼了。
“你、你——”
天道見他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更憤怒了,頭頂的雷電滾滾。
“一切,聽憑發落。”
畫晗朝虛空一揖,垂下的臉叫天道看不出他心裡想的是什麼,聽話語也還算一個“順民”。
“呵,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且接好了。”
天雷沒半分留有餘地,透過軀殼直擊神魂。
與渡劫時不同,渡劫的天雷帶有嘉獎性質,在承受範圍内能淬煉仙骨。
可此時落下的,叫天罰。
烏雲不散,天道卻已走遠,畫晗獨自承受着仙罰,即便渾身戰栗不止、青筋凸起,他也咬死下唇、不發一聲。
……果然是快難啃的硬骨頭。
天道眼線無處不在,一般是不屑耗費心神去看的。
誰叫他也想看看,畫晗這塊硬骨頭在仙罰下,是不是還一如既往的撐住滿身傲骨。
結果如此,天道既意外,又沒那麼意外——畢竟是她看中的好苗子。
可惜了,心思不純淨,也當不起那個“慈”字。
——
自乞巧節一别,乘鸾一連半月都沒再見到畫晗。
最初是知到了對方在承澤殿處理創神宗滅門一事,想到上次對他的濾鏡碎了一地,内心糾結,便刻意不去承澤殿。
無他的約束,乘鸾也時不時跑到醉花園去尋阿生,可如何也尋不到。
她八百年沒動過的腦子瞬間咯噔一下,想不出是何緣故,隻覺得太巧太奇怪。
于是她就每日去承澤殿練劍,也好看看畫晗如何了……嗯,最好再問問他,知不知道阿生是怎麼回事。
她劍法又有精進了,眼看着馬上能下山,可她還沒和預訂的同伴阿生說過。
可不知為何,往日她總能在承澤殿碰到畫晗,就算見不了面,她也能感知到對方的氣息,這會卻半點氣息沒嗅到。
不應該啊……
莫非上回那事不止處置了那些犯事的那麼簡單?
乘鸾隐隐覺得自己怕是猜中了。
那問靈門掌門都說了,茲事體大、茲事體大。
人間皇帝犯錯還有罪己诏的,畫晗一個管事的,說不定也被處置了。
想到這,乘鸾也顧不得是對方不稱職在先了。親親子子,人會感性偏愛同自己更親近的人,實在理所當然。
乘鸾如今就是這種心态,她接連幾日都在承澤殿一待就是一整天,困得極了直接趴在殿内睡着了——也正是來到朝天阙,夜裡太無聊,她睡眠充足了,在落華原還會時不時的“長眠”,在朝天阙就從未有過了。
是日夜裡,畫晗閃身回到承澤殿,一眼就瞧見了恬靜安眠的乘鸾。
隻是遠遠望她一眼,心底便無限柔軟。